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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春‧百日紅(其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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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未明,鄰床的同伴仍在睡夢中,舒采薇已穿戴整齊離開房間。

      「杏花含露團香雪,綠楊陌上多離別。燈在月朧明,覺來聞曉鶯。玉鉤褰翠幕,妝淺舊眉薄。春夢正關情,鏡中蟬鬢輕。」

      低柔婉轉的歌聲在空無一人的院落中隨風起落,如輕緩潺潺的流水漫過溪石。

      呂不韋居公子異人一貨而權傾天下,孫問月說他不似呂不韋般獨具慧眼,所以分散投資,做點小本小利的「生意」,投皇帝所愛進慎恤膠②、獻美人,未過而立之年就成為百官之首,時人譏之為「洗屌丞相」③。

      孫問月在府中蓄養了不少歌姬舞孃,都是精挑細選的美貌女子,但最終是鳳凰還是烏鴉,得看她們的造化。眼下好不容易才爭取到一個御前獻演歌舞的機會,當然勤加練習,以求脫穎而出。

      她反復唱了幾遍,都覺得不滿意,但又找不到不妥之處。

      「歌是唱得好,溫庭筠這首《菩薩蠻》亦寫得香艷。不過這種曲子京城裡的達官貴人還聽得少嗎?你唱得再好,恐怕別人也記不住。」

      她忙不迭轉身行禮,早前聽說孫問月遇襲受傷,如今看來真的清減了不少,臉色帶點病態的蒼白,但依舊姿容風雅,猶如濯水桃花。

      「孫相這話可真是一矢中的。」

      孫問月含笑道:「看來是個聰明伶俐的人兒。」

      「孫相謬贊,采薇愧不敢當。」

      舒采薇眉眼低順,神情溫婉,活像是沐浴在晨光下的一朵初綻的淡色薔薇,嬌柔秀美,楚楚動人。

      孫問月臨走前湊到她耳邊低語:「放心,你不會唱一輩子的。」

      她正值黛綠年華,青春無限,卻彷彿在瞬間把餘生都葬送在這一句話裡,自此歸塵入土,了無聲息……

      舒采薇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清風挾帶芬芳而來,捲來一紙薄弱的詩箋。

      眼看它快要飄搖落地,她伸手接著,入目便是端秀清逸的字跡:「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她的手顫抖著,淚凝於睫,輕輕把那張詩箋按在胸前,箋上淡淡冷香縈繞鼻端,仿若前塵舊夢殘留下來的痕跡。

      萬頃波中得自由。人生如此有幾人?

      她深吸一口氣,慢慢鬆手,懷裡的紙箋轉眼就被無情的亂風吹飛,她淚眼朦朧地看著它在空中無助地飄搖,最終消失不見……

      既然此生不可得,那就應該乾淨俐落地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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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伴奏悲涼,歌亦淒婉,宮廷宴會歌舞少有哀歌,偏偏孫問月讓她反其道而行,改唱這首描述一位解甲士兵返鄉的《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一曲唱罷,甄帝拊掌讚道:「喉清韻雅,妙極!妙極!孫卿府上調教出來的歌姬果然不同凡響,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舒氏采薇。」

      「采薇?」甄帝意味深長道:「選曲真的別出心裁。」

      「微臣倒認為歡宴不宜聞哀聲。」一個珠玉落盤似的男聲響起。

      那人與甄帝同坐,白衫如雪,身姿仿佛若輕雲蔽月,朦朧秀逸,風采翩然,教人自慚形穢,卻是孫問月的么弟,左散騎常侍孫遙歌。

      孫問月為討甄帝歡心無所不用其極,不但搜羅各地美人,還狠心將自己的親弟弟送入宮做甄帝的孌童。孫遙歌得到的待遇遠超於甄帝其他男寵,不但與甄帝同食同寢,還被封了官位。由於甄帝的寵妃宓夫人孫芸洛是二人的姑母,帝都建業因而有歌謠:「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

      不過,孫遙歌只是為勢所逼,一直對孫問月懷恨在心。如今當眾拆他台,倒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難道尋常百性家就該聞哀聲嗎?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葡萄入漢家。」孫問月悠然道:「妄興兵事,從來得不償失。」

      孫遙歌睨了孫問月一眼,冷笑道:「區區葡萄豈可與江山比擬?」

      眾人恍然大悟,始知醉翁之意不在酒。

      如今天下三分,國勢最強盛的是佔據北方的楚國;甄國地處長江中下游一帶,坐擁揚、交二州與荊州三郡,餘下六郡以及益州、南中等地則為蜀國所有。過去甄國曾與蜀國結盟,並據荊州七郡,蜀國違背盟約,攻其無備,一鼓作氣拿下其中四郡。

      然而,近年蜀國由盛轉衰,人才匱乏,南中更落入夷人手裡,早已不復當年勇。琅琊王裴永陽認為此乃千載難逢的良機,奏請甄帝發兵荊州,丞相孫問月帶頭反對,朝廷內部分裂成主張派和主和派,自此黨爭不斷。

      孫遙歌沉不住氣,把話說得太白,舒采薇自知這步棋亦行得險,此刻心生忐忑,細汗一滴一滴地冒出來。幸好眼下是丞相府的私宴,若是在宮廷公宴中被孫遙歌這樣一鬧,真不知怎樣收場。

      甄帝執起孫遙歌一束墨髮,語帶寵溺:「今天不談這些。」

      孫遙歌身軀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眼簾低垂,請罪道:「微臣失言,請皇上恕罪。」

      「朕也乏了,今夜便在孫卿府上借宿一宵,如何?」

      孫問月會意:「微臣這就去打點,定派人把皇上伺候周到。」

      舒采薇宛然而笑,卻有一股悲涼緩緩漫過心頭。

      但凡女子,心裡總有幾分企盼——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可惜世事安能盡如人意,殘酷的現實徹底斬斷她所有幻想。

②慎恤膠:與後文出現的「息肌丸」都是催情藥物。

③洗屌丞相:取材自明代萬安的典故。明憲宗時,萬安以進春藥得寵,後來竟當上內閣首輔。時人譏之為「洗屌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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