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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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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王若琳   -   一生守候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8TAAyUmZLtY

      離開興港的那一天,灰亮的天空下飄著沾髮不濕的微雨。

      出城這段長長的公路,我當初是坐板車過來的,雖然不至於要與雞鄰座,雞屎味扎扎實實沾了我航空工業班的卡其制服一身,辮子一連洗了幾個晚上才把味道洗掉。

      抵達興港空軍基地時,已經過了凌晨一點,在哨點檢查完報到單,我被灰夾克上繡四折槓的環頸中隊副隊長帶進基地。後來我知道名叫劉尉豐的副隊長一點都沒有剛被叫醒的樣子,連上唇那撇小鬍子都整齊油亮。他叮囑我六點吃早伙的飯廳、六點半集訓的操場和我之後該報到的機棚,便打發我去女生宿舍。

      宿舍裡九點半就熄燈,現在大夥兒睡得正沉,我小心翼翼走進去,自己在通舖上尋了一個靠牆的空位,但我把裝著全身家當的大布包放上架子時,旁邊的長髮女孩還是睜了眼睛,我用唇型說了聲「抱歉」,也不知有沒有看懂,總之她牽嘴一笑,又闔上眼睛。

      那個時候已經沒幾個人數得清內戰打到第幾年,也還沒有人知道戰爭會在一年多後結束。基地裡,「晨訓」是重要日課,然而我加入的第一天,小鬍子副隊長只上台複誦一遍黨綱,就匆匆讓我們各自帶開,我跟在據說要在新人階段指導我的那位技師前輩後頭,聽他問旁邊的人:「新隊長不是今天會到嗎?」

      「好像到了?可能要交接完才會出來亮相吧?」

      「交接什麼?」前輩啐了一口,「彭隊長不是都已經……」

      旁邊的人搖頭制止前輩,前輩回頭瞪了我一眼。

      第一天要先認識環境,這裡有套很嚴格的檢修規矩,不過看起來是很久都沒有在執行,譬如外掛裝備的點核單,最後一次更新已經是前隊長上個月抽查時的事了!

      傍晚敲鐘後,我決定留下來重新整理點核表。前輩經過機翼旁時抬頭望了我一眼,冷冷說:「妳也不必忙了,反正彭于秀自己也丟下他搞的這一套。」

      「但這確實有用!」我來不及說出這句話,大概還是對向前輩應嘴有些遲疑。

      照進壕洞的光線越來越昏暗,我沒有幻想要一口氣趕上幾個星期的荒廢,但至少想在需要點燈前做個段落。

      所以當我注意到他時,他已經在壕洞入口不知道站了多久,背光中只看到他身上空軍制服的剪裁和頭上戴的軍帽。

      「妳在做什麼?」雖然我也不過剛從高職畢業半年,他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年輕,或是是因為那個全然好奇的問句。

      「建檔。」我簡單回答,邊指向我擺在地上的筆記紙。

      他走過來,彎腰細看,拿下軍帽的頭頂發著墨黑的嫩芽。

      「妳看起來好有條理喔!」這句讚美在我耳中心虛得像諷刺,因為不期待能得到幫助,我所做的比規定要求簡省許多,完全不是可以拿來炫耀的成果。

      我爬下飛機,在他的驚訝面前收起一地的紙,然後聽到洞口耳熟的聲音。

      「王隊長,您在視察什麼?這邊過去都是一樣格局的壕洞了。」劉副隊長立正報告,我遲了半拍才瞄向身邊的男人,他還笑得沒事人一般。

      「我找到祕書了!」年輕的新隊長開心地宣佈。

      劉副隊長看樣也還沒搞懂情況,只是回答:「我收到的訊息是,中央派來的新祕書再過兩天就會到興港。」

      「叫他不用來了。」新隊長直接回絕,「一個飛行中隊能有多少文書工作?大概也只有最近整理彭少尉留下來的資料比較忙,我看……」他突然瞥向我,說不出算是尷尬或是靦腆,「那個……下士,怎麼稱呼?」

      「我姓盧,盧秀亞。」

      「那麼就請盧二等兵代理文書工作,這樣也不用等到新祕書過來,明天就可以開始。」

      那天晚上回宿舍,我還有點搞不清楚狀況,說是上一任的彭于秀隊長留了兩櫃子的文書資料,他的祕書又車禍重傷、返鄉休養,所以才急需有人整理。今天剛報到的新隊長王一達少尉指派了辦公室裡一張小桌子給我,讓我在檢修以外的時間過去幫忙。

      室友們的興致倒是很高,大家七嘴八舌問我新隊長是個怎麼樣的人,張靖暄──就是睡我旁邊那個長髮女孩,她是個飛行員──詳詳細細問了我跟新隊長的每一句話。

      「真好呢!這樣秀亞妳就能跟他朝夕相處了。」靖暄趴在被鋪上,雙手撐著尖削的下巴,長腿打水般上下擺動。

      「是平白增加工作吧?」不過隊長說還是先做維修保養的工作,只要每天中午後去辦公室整理信件,有空再去整理前隊長留下來的資料就好。」我突然想到什麼,問垂頭看草蓆的靖暄,「是說前隊長,他怎麼離開得這麼突然?」

      靖暄抬頭,臉上明寫著「妳還不知道啊?」,嘴上倒是吞吐:「其實也沒有說要封口,不過畢竟不是愉快的事,大家也不愛提吧?」她誇張地東張西望一番,旁邊的人都看了過來,但沒有人說話,靖暄吸一口氣,然後說:「彭于秀他駕著自己的座機,往民主奮鬥黨的基地去了。」

      這句話的意思在心中轉了一圈,我脫口而出:「叛逃?」

      靖暄沒講話,不過一個我還記不得名字的飛行員開口:「大家一時都還不相信,因為才剛聽說他準備要訂婚了,但很快就調查確定了這個消息。」

      「那個女朋友還是鶺鴒中隊的飛行員呢!」有個聲音這樣補充。

      晚鐘在這個時候響了,所有人在十秒內躺平。熄燈後,靖暄湊近我耳邊問:「妳吃宵夜嗎?」

      「宵夜?」我壓著音量。

      「對啊!酸甜苦辣,妳吃哪一味?」黑暗中,我彷彿看到她若有所指,卻不知指向哪裡的笑。

      「酸的好了。」

      「沒問題!第一次就先不加鹽喔!」

      隔天晚上我就知道了「宵夜」是什麼,靖暄從外頭拿來一只布袋,裡面掏出分裝成巴掌大的黃紙小書,封面只用鉛筆寫上書名和集數,我點的「酸」是《白水渡》,是個船女等不到軍官歸來的故事,我隨便翻了一下就傳給別人。

      「小說還可以嗎?」靖暄在熄燈後問我,

      「我平時不怎麼看言情小說的。」

      「軍校裡不准吧?這裡也算是『不推薦讀物』,說風花雪月會打擊士氣之類。」

      「我不是唸軍校的,那時候高職機械科畢業也沒有什麼工廠還在營運,所以才報名航空工業班,結訓後被派來這裡。」我解釋自己的狀況,「雖說我也不懂言情小說會打擊什麼士氣,總之本來就沒特別愛看。」

      「不喜歡看言情小說的話,男生那邊有武俠小說,去找一個叫史聞明的。」靖暄熱心地建議,我只能先道謝。

      後來我沒再買過靖暄的小說,主要也是因為太忙,雖然隊長從沒要求過進度,我自己還是希望交接的資料能快點整理完。前任彭隊長似乎嚴謹到有些吹毛求疵,記錄上看起來不少章程都是他任內定出來的,只是交代下來也沒人好好照辦,累積一堆混亂的資料,如果說彭少尉是因此失望出走,我可能也不會太意外。

      我的工作當然還不只整理舊資料,隊長的說法是「看一看信」,我做的其實是要回覆每一封公文,例行公事很快就全權交給我罐頭回覆,其他需要隊長決定的,他也只是在聽我報告後說句或許帶髒字的白話,讓我翻譯成完整的文言回函。

      說起來大家會喜歡他,和那點髒字也是脫不了關係吧?從彭于秀換作王一達,據說每天晨訓時間是大大精簡了。王一達大部分的心思都在天空,在辦公室裡唯一關注的就是怎麼向後勤要到更多的燃料,一封封或諂媚或討饒的信都是我寫的,但隊長確實給我足夠大聲說話的支持,自從他來之後,原本以防禦興港軍艦進出為主的環頸中隊殲敵數大大提升,其中一大半是隊長自己的貢獻。

      每次他們出擊後的晚餐時間,總是會見到容光煥發的飛行員向後勤的我們吹噓自己如何與隊長合作無間、適時助攻,把民主奮鬥黨的破飛機打到連撈都撈不到。隊長總是笑得多、說得少,有時兩個飛行員各說各的功勞,要他來評論,他也只是搖搖平頭,說自己早忘了,他是有理由忘記的,一週內打下十幾架飛機的人,忘了一些也是合理。

      宿舍裡的女孩們還是纏著我說他的事,靖暄尤其執著,有次她問我怎麼看王一達,我想了一會兒才說:「總覺得像是一個弟弟那樣。」

      見靖暄瞪大眼睛,我忍住發笑,正經地解釋:「我知道他算起來還比我大了兩歲左右,但那種想什麼就要做什麼的勁,總覺得我是跟在一個跑跑跳跳的孩子後頭,幫他收拾散落一地的玩具。」

      靖暄噗嗤一笑:「妳說話好像大媽喔!這樣未老先衰,一定是小說看太少了!」

      我不想搭理她,她卻又湊過來:「欸,所以前隊長留下來的資料,妳還沒整理完啊?」

      「大概才弄了一半。」我有點抓不住這話題的脈絡,「我在想是不是要自己加班處理?」

      其實我目前已經在私人的時間整理檢修那邊的資料,隊長辦公室那邊很早就想過要自行加班,但每次到傍晚五點的鐘響起,王一達就會催我離開辦公室。

      「這麼拚命啊?需要幫忙嗎?」靖暄咕噥。

      我當然不會把客套當真,只是回答:「謝啦!不過我自己來弄會比較有一貫性。」

      「真的喔?需要幫忙還可以再找我。」這樣說完,靖暄翻身背對我,不久發出沉沉的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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