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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笑

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萬方故不知。

 

01.

 

褒姒見到烽火依次燃起,裊裊飄向天中的煙塵像是一條巨龍,盤旋在廣闊的天上,烽火是龍吐出的火焰,延著地面蜿蜒著竄向遠方。

她想起有謠傳自己是夏朝雙龍留下的龍涎所誕下滅亡周朝的妖孽,她想如果有龍,那大概就是像這一連點燃的烽火吧,大而壯麗的。站在驪山的宮殿,望著那一連串在夜中仍繼續燃燒的火焰,火光照亮了四周,像是天上落下的星子。

褒姒看得十分入迷。周朝安平盛世已久,從來沒見過烽火點燃的模樣。

她偶爾覺得自己很幸福,偶爾卻又覺得很悲傷。她的養父母自從進宮以來就很少見到,她是一個棄嬰,沒有了親生父母,她不知道父母為什麼要將自己丟棄,是因為養不起,還是不能養,更或者她的父母早已不在世上。她沒有父母,人人卻抓著這點攻擊他,說她是滅周的妖孽,說她紊亂朝正,說她狐媚妖法。

這些她都知道,她卻不知該怎麼辯解。她有時覺得很悲傷,有時卻又想自己應該知足,失去了這麼多,起碼有一個疼愛自己的丈夫,這個人是萬人之上的君王,雖說那時君王的號令已有些不靈了,不如從前歷代先王威風。

她的丈夫宮涅對自己很好。千方百計的討好,想盡各種方法想看她笑,然而她卻笑不出來。有一回宮女撕裂了絲綢,那聲音十分奇怪,自己一時覺得有趣便笑了,這件事情傳到宮涅耳裡,從此宮裡便每天撕一匹絲綢,她聽多了,不愛聽,卻怕說了又讓宮涅有其他名堂,便一直沒說。嫁得這種丈夫,她應該是幸福的,但她卻念念不忘進宮前的日子,生活很自由,採點野菜,做點雜活,每天都過得很充實,重要的是有個她愛的人。

曾經她想跟那個她愛的人常相廝守,她也幾乎以為她們可以了。歧山大地震動,重創她的故鄉,而她也因為這場變故被迫賣給了別人,最後被當作交換釋放褒珦的禮物。後來的每個夜裡,她不停的想著,如果沒有那場地震,自己今後的人生又該是怎樣的呢?不過也已經沒有答案了。

一路火光的夜色裡,她想著這些,又想著那些,直到伯符過來拉拉她的衣袖,說了聲:「母親不睡嗎?」

她才又帶著想不完的如果,回到夢裡。

 

02.

 

驪山的烽火一傳百里,各地諸侯披甲備馬,風塵僕僕的趕來,但看到的卻是一派祥和的景象。沒有敵人,沒有殺戮,沒有流離失所的百姓,更沒有想像中混亂的模樣,每個人都還是依循常規,井然有序。

褒姒看見那些氣呼呼的人,又見到虢石父向那些諸侯解釋的比手畫腳,幾乎要大動干戈的火爆場面,不禁笑了。

當時她的丈夫宮涅也在,緊緊握著自己的手,也笑了。他說:「妳終於笑了。」她看著這個大了自己幾歲的男人,內心有感激,卻也虧欠。她不愛他,但命運給她的安排卻是跟他度過一輩子,甚至他死自己往後的人生,也操之在他手上。

說命運殘酷吧?這男人卻對自己很好。說命運關照自己吧?她卻一點也不享受這樣的生活。後宮中勾心鬥角的事情見多了,她被逼得也要這麼算計猜測,這樣的日子過得太累,一步步都像走在懸空的繩索,稍不注意就會摔的粉身碎骨。

要宮涅立自己為后,是為替往後留下一條生路,她的確在這件事上算計,但那關係自己與孩子的性命,她不得不做,卻因為這件事,背下了罵名,她如何不怨?如何能平靜?又怎麼會開心?

宮涅的眼神直直看著自己,樣子看來十分開心,周邊諸侯的抱怨與呼喝隱隱約約地傳進耳哩,她仍繼續笑著,後來卻不是因為諸侯的混亂,而是這個十分疼愛自己的男人。

褒姒以為,自己的一生就是這樣了,平安的過下去,跟這個男人,還有兒子伯符,平平順順地過下去。

 

03.

 

西戎入侵時十里的烽火都點燃了,卻沒有一個諸侯帶兵前來。褒姒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只看著宮涅天天皺著眉頭,也不愛對著自己笑了。

在幾天首都鎬金被破,有大臣勸宮涅一人逃走,可是他拒絕了,堅持要帶著自己的妻小。

褒姒與伯符在馬車中,不知為何她並不覺得害怕,反而有種如夢初醒的感覺。她緊緊抱著兒子,小孩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還以為駕著馬車是要出去玩。西戎的兵馬很快追上了他們,保護他們離開的猛將一身是血被圍在中央,他揮舞著劍,即便越來越多的刀落在自己身上,仍沒有退下。

宮涅已經拉開車簾往外鑽了,而褒姒卻只是透過車簾的縫隙探出頭,看著那個浴血奮戰的猛將,她聽見他大喊:「周朝亡矣,妖孽禍國,我鄭侯姬友,今死矣!」然後是蜂擁而來的犬戎兵,在第一時間撲上已經走出馬車的宮涅。

宮涅沒有呻吟,甚至訣別的話也來不及說,他雙眼含著眼淚望著自己。刀光銀芒中賤開一片血花。

犬戎兵殺死宮涅後轉而撲向馬車,從自己懷中扯出害怕的伯符,她這時才回過神來,拼命的哭喊掙扎,想要保護自己的孩子,可是犬戎兵並沒有給她機會。伯符在混亂中被砍成了好幾塊,她望著一邊是自己丈夫的屍體,一邊是自己幼子的屍塊,卻不知道應該撲向哪一具。

褒姒很少笑,卻時常哭,一個人,在半夜沒人看得見的地方,偷偷地哭。每回夢中醒來,她總是哭著。可是這時候,她卻沒有哭。

犬戎兵抓住自己後騷亂忽然停止了,從自己逃出的路上傳來馬蹄聲,下馬來的是申侯,他馬後載著的申後紅著眼睛。兩人在宮涅的屍首前停下,申侯斥退犬戎兵,站在那看著屍首沒說話,申後則撲上屍體,痛哭起來。

褒姒看著這個從前跟自己爭王后的女人,她們費盡思心的算計,料不到卻是這種結果。申後其實並沒有不好,錯就錯在她太貪心,總是什麼都想要,想要王的寵愛,想要獨貴後宮,結果卻失去了這些。但即使這樣她還是沒輸,只因為她生來就有穩固得靠山,有力的娘家。申侯引犬戎兵進入首都,造就了這場戰爭,殺死了她們共同的丈夫,這一局,褒姒不知道兩人是誰輸誰贏,可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虧欠了宮涅太多、太多。

她始終記得那個跟自己在山邊,踩著野菜唱山歌的男人,八年了,不知到他過得還好嗎?娶妻了嗎?

褒姒不哭了,看著那個撫屍痛哭的女人,笑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她唱。

申後聽見歌聲,起身睜著腥紅的眼望她,向犬戎兵道:「我把這個女人賜給你們,你們把她帶走吧。」

褒姒無力反抗,一路上唱著這首歌,她的歌聲十分淒涼,當時聽到的百姓無不落下眼淚,人們說那是一個將死之人死前的悲歌。

後來有人說,她自縊在驪山,那個她與宮涅曾經一同看過壯麗景像的地方,也是她丈夫、兒子的魂歸之地。

 

2012.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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