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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

      晴空朗朗,明月皎皎,夜色深濃如酒,令人微醺。

      廟會人聲鼎沸,父皇有力的大掌握住他又小又軟的手穿梭在人群中,佛像行城,諸般雜耍,琳瑯攤檔……各色各樣新奇的事物教他目不暇給,走到哪兒都要停下來看看,也買了不少民間小食和玩具。他尤其對那個做工精緻的九連環愛不釋手,父皇說那是只有聰慧的人才能解開的。

      他又扯又咬,但那九連環就是解不開,柳長醉笑瞇瞇地把一個兔子形狀的糖人遞到他面前,他收起九連環伸手想接,柳長醉卻忽然把糖人舉得高高的,他委屈得嚎啕大哭,氣沖沖地走開,恰好有一群人不知被什麼表演吸引過來,人潮洶湧,把他們都沖散了。

      眼看一道道陌生的身影在他面前走來走去,卻沒有那張他熟悉的臉,心慢慢沉下去,浮上來的只是冷意。

      父皇會不會拋棄他?他站在人海中茫然失措,成為一隻迷失於大海上的小船,隨水漂泊,卻不知哪裡是岸。

      「忘酒!」

      他小小的身軀猛地跌進一個溫暖的懷裡,兩手立即緊緊揪住對方的衣襟,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般。

      「父皇不要拋下我……」

      柳長醉抱起他,笨拙地安慰道:「忘酒別哭,你是朕的兒子,朕絕不會棄你於不顧。」

      沒有華麗的詞藻,卻較任何山盟海誓也要刻骨銘心。

      夢醒,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面,苦咸的淚水滑落到嘴角,身上的傷口也開始叫囂起來,如毒蛇般纏咬住他不放。

      「殿下總算是醒過來了。小七!你快去喚太醫——」小六半喜半憂道:「傷口可是痛得厲害?」

      忘酒閤上眼,憶起那日殘陽如血,金戈鐵馬,殺聲震天,三千子弟兵只餘下寥寥數人,副將陳忠把他護在身下,替他擋住了漫天箭雨。

      「陳忠……」

      小六眼眶一紅,低頭不語。

      他不忍告訴忘酒,當眾人找到他們的時候,陳忠已死去多時,身上插滿箭矢,兩條手臂仍然緊抱住忘酒不放,直到有人在陳忠耳邊說殿下沒事,這位忠心護主的將領竟好像聽到似的鬆開手。

      忘酒勉強以手撐住身體坐起來:「小六,尋一篇《往生咒》給我吧。」

      小六勸道:「殿下剛甦醒來,不宜勞神費思。」

      「我怕他們魂魄不安,徘徊在塞北邊疆不能托生。」

      小六嗚咽應道:「小六明白。」

      忘酒把《往生咒》念了一遍又一遍,哪怕聲音啞了也不願停下來。他念得專注,若不是小六提醒,也沒留意小七已請了太醫過來,隨行的還有當今聖上。

      待太醫寫好藥方與小六小七退下後,忘酒跪了下來,一字一頓道:「晉王誤傳軍報,懇請父皇為兒臣與秦王府三千子弟兵作主。」

      柳長醉沈默了一會,扶起他,道:「忘酒你好生休息。」

      忘酒對皇帝的態度大惑不解,小六小七也似乎有所隱瞞,他再三要脅迫,才從二人口中得到答案。

      原來事情並不是他想像中那麼簡單,一切都是晉王黨的詭計——先假傳皇命,讓他與三千子弟兵身陷險境;後見他大難不死,就誣蔑他妄顧皇命,一意孤行,並讓幾個「大義滅親」的內奸作證。

      搞清楚來龍去脈,忘酒不敢猜想皇帝究竟對晉王的片面之詞信了幾分,連夜入宮求見,卻在養心殿門前被人攔下。

      他在那兒足足跪了一個晚上,半夜帝京恰好落下第一場初雪,雪花落滿他一頭一面,小六幫他披上狐裘,又在旁邊撐傘替他擋雪,小七則緊抱住他,但他重傷未癒,格外畏寒,虛弱的身體冷得瑟瑟發抖,像是風雪中的瘦枝。

      風停,雪霽。

      緊閉的殿門終於被打開。

      皇帝對他視若無睹在他身邊走過,他沒有回頭,更沒有喚住對方,仰起臉看著灰沉沉的天空,淚水肆意流淌,轉瞬凝結成兩行冰痕,蒼白的嘴唇綻放出一朵悲傷的笑容。

      是誰曾許諾絕不會棄他於不顧,又是誰今日棄他於此?白雪皚皚,天地蒼茫,到底只剩下他一人。

      是該怪歲月無情,還是人心難測?

      皇帝沒有降罪於他,倒是他主動忘酒釋了兵權,不理坊間的蜚短流長,終日待在王府裡,焚香跪拜佛像,合掌誠心為三千子弟兵念誦《往生咒》。乾淨俐落地退出朝野,總好過他日又有人為他搭上性命。

      只是受過重傷,又在雪地凍過,落下病根子,離得了權力核心,卻避不了病魔折騰。尤其在連綿緋惻的梅雨季節,舊患總會隱隱作痛,有時痛得連床都下不了。

      小六和小七覺得忘酒的魂魄早在那個茫茫雪夜被皇帝的鐵石心腸撕裂成碎片,從此長埋在冰冷的雪地下,人間不見,碧落黃泉無覓,變成行屍走肉。

      「瞧這陰沉的天色,怕是要起風了吧。」

      忘酒微愣,旋即淡淡道:「帝京終年陰霾不散,風亦從未停止過……」

      醞釀多時的一場風暴終於來臨。

      御史大夫柳承彈劾晉王後遇刺身亡,皇帝懷疑是晉王所為,隨即派人搜查晉王府第,搜出數百鎧甲和兵刃,儘管晉王呼冤,但皇帝仍以逆謀之罪囚禁晉王。之後,誣陷秦王忘酒及其他罪狀一一浮上檯面。皇帝終於下旨賜死晉王。這場風暴不但令當時人被殺個措手不及,連旁觀者也看得目瞪口呆。

      忘酒聞訊,掩面大笑起來,心裡卻沒有半分喜樂。

      笑聲很快變成啜泣,父皇心明如鏡,怎可能不知道他的冤?但那人既是父親,亦是皇帝;先是一個皇帝,然後才是一個父親。刻意隱忍不發,只待時機成熟給野心勃勃的晉王致命一擊!他和晉王,甚至御史大夫柳承不過是他手上的棋子,所以隨即可棄之如敝屣。

      喉嚨一甜,鮮血濺在地上,如同散落一地的紅梅。

      秦王故去之日,小六按主子遺命給皇帝送來一個木盒,裡面盛的全是碎玉,碎得很徹底,不可能再併合成形。皇帝心中一動,問:「這是何意?」

      「殿下臨終前將這個九連環摔到地上,命奴才向陛下傳話:『父皇曾說九連環只有聰慧的人才能解開。忘酒一生糊塗愚笨,幸好最後存有幾分清醒。今日能解此環,兒臣死亦瞑目。』」

      胸口像是裂開了一個大洞,皇帝抓住椅背才能站穩身子,容貌竟似在瞬間蒼老了十餘歲。

      閤上眼,柳長醉恍惚看見那個粉雕玉琢的孩子撲進他懷裡,用清脆的童音喚他父皇。

      暮色昏昏,夕陽盡染萬里江山。

      往事茫茫覆滅,浮生一夢,死生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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