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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凜琴

        凜琴靜靜的佇立在夜色之中,夜風沁涼如水,輕輕拂過她的皮膚。她身前有二十支火繩槍的槍口,全都瞄準著她,一邊還有嚴陣以待的十枝長槍及五張搭上箭、拉滿弦的弓。領頭的那人緊握著劍,雖然努力掩飾,但凜琴看得出他眼中的恐懼。

        這也不能怪他,畢竟凜琴的腳邊躺了十幾具他們同伴的屍體呢。

        她有點無聊的抬頭望了望天空。一輪明月無聲的掛在天心,向大地灑落一片冰涼的清輝,萬物彷彿都沉睡在如水的月色中。看著這副景象,凜琴大概可以了解為何人類會崇拜月亮了。的確很美,森林裡的星光太過明亮,她因此很少見到這樣的月景。

        終於,凜琴把目光轉回她的敵人身上。她甚至不想拔刀。那有點像是隊長的人好像終於下定決心了,他舉劍一揮,凜琴的眼睛可以看到槍膛上開始燃燒的火繩。她舉起手,答的一聲打了個響指。

        應該噴出火焰與子彈的槍口沒有任何動靜。領頭的隊長等了一會兒卻沒聽到槍響,憤怒又疑惑的看向自己的士兵。火槍兵也是滿臉驚惑,當然,如果他們檢查火繩,就會發現上面結滿了冰霜,而為了以防萬一,槍膛裡的火藥也結了冰。凜琴再打一個響指,五名弓箭手原本要發出的箭矢像是被什麼卡了一下,無力的掉到他們面前的草地上。箭矢和弓身被冰晶黏在一起,因此射不出去,不過這些弓箭手大概不會發現吧。雖然說平常她也不會用那麼費時費力的方法,但是既然敵人都花了那麼多時間裝填,那就陪他們稍微玩一下也無妨。

        該結束了。凜琴舉起右手,打個響指,人類士兵不約而同的猛然停下動作,就像被水嗆到似的同時開始咳嗽,接著一個接一個倒地。凜琴低頭看著這群士兵,心中一股冰冷的恨意升起,流竄到她全身。她伸出手,向倒地的士兵一揮,人類紛紛發出急促蒼白的喘息聲,尖銳淒厲,雙眼瞪大,努力地吸著最後一絲的空氣,彷彿在溺斃的邊緣掙扎著。

        確實如此。

        她轉向那群昏去的人,舉起右手往他們一點,他們打算爬起身的動作嘎然而止,雙手猛然按住自己胸口,口中發出窒息般的模糊不清慘叫,臉色青紫,因痛苦而扭曲,雙眼瞪得極大。最後,他們的武器從手中跌落,人類一個個頹然倒地,一動也不動了。

看著滿地的屍體,凜琴的心中沒什麼太大的感覺。那些過往還會浮現的情緒,像是羞愧、內疚與罪惡感,她早就學會忽視它們。這並不是好事,卻是必要的事。反正他們是人類,就算殺了他們,也很容易就能用記憶裡的深深恨意輕鬆的解釋過去,只要想起那些記憶,想起自己肩上的責任,她殺再多人類,也不會有罪惡感。是啊,這是戰爭。

        幾聲輕響,一人飛也似的從路的另一端奔來,腳步輕盈飄逸。她抬頭,那頭黑髮在月光下也被照得明亮,修長結實的身軀姿態優雅,彷彿奔跑也是一種舞蹈。風級的奧術使向來如此,他們的動作就跟風一樣輕柔。

        「你遲到了。」凜琴冷冷地道。

        「皇女殿下!很抱歉!我——」來人急急忙忙地道歉,停在凜琴面前躬身行禮。隨即,他看到地上躺了一地的人。

「殿下!您被攻擊了嗎?您沒事吧?有沒有受傷?他們的武器很厲害,您——」

「我看起來像有事的樣子嗎?」

「對不起啊,一時著急才……也對,這些小小的人類傭兵怎麼會是您的對手。」凜琴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快點紮營吧,都那麼晚了。真砂呢?還沒回來?」

「嗯……應該快了,她去的地方比我遠一點。」嘆風道。「我們還是先離開吧,看這規模應該是一個分支的斥侯營地,等等要是有他們的同夥來就嘛煩了。」說完,他撿起一支火槍,仔細看了看內部。

「不愧是皇女殿下,處理得真是乾淨。」他由衷地稱讚,轉頭又看了看倒了一地的人類。

「您把他們都殺了啊……」

「怎麼?有什麼意見嗎?」凜琴冷冷的回應。

「不敢。只是……我總是覺得有時候會有更好的方法。但或許那根本就不存在。」嘆風搖了搖頭。沒錯,精靈和人類幾百年來的怨恨,豈是那麼容易解決?

「好了,火槍記得拿一支走,帶回去玉風研究。」凜琴吩咐。兩個精靈收拾定當,便往不遠處的森林奔去。

過不多時,兩人身後不遠處多了一個身影。嘆風輕輕拍了兩下手,對方拍了三下回應。「真砂回來了。」

黑影迅速接近,來到凜琴面前後停下來行禮。「皇女殿下。」

「真砂辛苦了。」凜琴點頭。真砂一頭短短的黑髮在夜風中飄動,高高的身子挺拔的站在月光下,照亮了她略深的膚色和成熟的臉龐。三人再度起步,奔向森林。

森林中,周圍長滿了蒼白的樹木,營地的旁邊就是一條溪,溪水緩緩流過,發出悅耳的淅瀝輕響,凜琴靜靜聽著宛如碎玉輕擊般玲瓏剔透的水聲,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平靜和安詳。嘆風堆起的幾堆燈花葉碎屑散發著幽幽的綠色微光,照亮了三人和他們的小小營地。中央是小小的火堆,兩個鍋子裝滿了水,正咕嘟嘟的滾著。凜琴拿著幾本書,一邊讀著,一邊用筆在書頁上做批注。

「殿下殺得好,這些天殺的野蠻人全都該死!一群他媽的骯髒垃圾,真可惜我沒遇上半個。」真砂聽完嘆風的敘述,忿忿地道。

「……」凜琴沒有回答。殺人從來就不是什麼值得驕傲、值得說嘴的功勞。只是真砂是個徹底的反人類主義,就跟國內大部分人民的觀念一樣,將人類視為仇敵。但是,這並不能怪他們。一想到那些過去,她的奧術就會和她的憤恨一起沸騰,要獲得解放,要摧毀人類。凜琴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冷靜。永遠冷靜,才是他們所仰望的皇女殿下。

嘆風嘆了口氣,他蹲在溪邊,手握著一根長長的線,線的另一端沉在水中,隨著溪水飄動。一會兒後,絲線突然一震,嘆風立刻用力拉扯,絲線彷彿活了一般劇烈掙扎著,他俐落地將絲線往後一甩,一隻銀色的魚從河水中飛起,摔在地上。

「我不是說了,抓魚讓我來就好了啊,我來抓更輕鬆吧。」凜琴抬起頭來,看著嘆風撿起地上還在跳動的魚。

「不不不,您是千金之體,以您身分之尊,這種打獵捕釣的工作怎麼能讓您來做呢?我來就好了。」嘆風恭敬地說。凜琴揚了揚眉毛,也不便再說什麼。

嘆風把魚放上一塊平底的石板,從懷中掏出一把刀,將魚腹剖開,清出內臟,削去魚鱗。處理乾淨後,他將魚肉放進一個鍋子,拿著一雙長長的筷子翻動著。凜琴只見他一邊將魚肉換到另一個鍋子,又用杓子瀝過湯汁,一邊放進蔥花、薑絲,倒進調味料,動作熟練而流利。不多時,冒著熱氣的鍋中,傳出陣陣誘人的濃郁香氣。

「我靠,你他娘的跟殿下出任務還帶鍋子來?你下次乾脆把你那些家當全都帶上,紮營時你還能搞桌酒筵。」真砂不可置信地看著嘆風。

「拜託,又不是出任務就不用吃飯,怎麼能讓殿下吃到不好的食物呢?既然有時間,就該好好煮點東西。是說妳也別打混了,等等來幫我把魚切一切,我要燻製,準備一點糧食。」嘆風頭也不抬。

「堂堂玉風邊境軍的高階執行官竟然那麼賢慧,上得戰場入得廚房啊。要是哪天咱們不打仗了,你還可以去殿下身邊當個管家。」真砂聳聳肩。

「別亂講,這是基本技能好嗎?」

凜琴不禁好笑。嘆風試了試味道,盛了一碗,先恭恭敬敬地給了凜琴,再拿給真砂。不過他的手藝確實沒話說,她嚐了一口,那湯頭之鮮,魚肉之甜,味道當真奇好。真砂此時也不再說話,一個勁兒地吃著肉。嘆風暫時放下他的食物,拿起他們帶回來的火槍檢視,真砂轉過頭來一起觀察著,發出幾聲嘖嘖聲。

「讓火藥和火繩結霜以阻止擊發,皇女殿下真不愧是帝國最高階的水級奧術使,控制魔法的能力還是那麼驚人。」真砂稱讚道。

「不過何必那麼麻煩?直接宰掉就是,依您的力量絕對可以的啊。」

「只是想練習練習罷了,我必須知道面對這種武器,我能保護自己人到什麼程度。比起這個,這些不會魔法的人類為了戰爭,還真的研究出了不少奇怪的東西。」凜琴思索著道,看著真砂手中的火槍。

「不過多虧這次任務,我們總算對這些武器多了點了解。」

「奇淫巧術,在魔法面前跟屁一樣。」真砂不耐煩的揮揮手。

「話不能這麼說,妳又不是沒看過火槍在邊境戰爭中發揮的力量。」嘆風伸手攪了攪魚湯。「威力真的不小,而且震懾力也很大。」

「去他的,只是盜用我們發明的火藥,囂張個屁。」真砂不屑地道,從鍋裡夾了一塊肉。

「人類的確是用得比我們更好,那是人家厲害,這也沒什麼好說的。」嘆風反駁,開始收拾碗筷。

「我就是看不出來這種東西哪裡比弓箭好用了?射程短,發射要火藥要火繩,麻煩得要死。」真砂喃喃道,拿起筷子。

「這是我們接下來要調查的。」凜琴道。真砂和嘆風都是她手下的高階軍官,他們的幾點見解都很有道理。這次她選擇帶他們兩個出來,就是想靠他們的經驗蒐集關於人類的軍事情報。邊境的戰爭雖然已經停了幾個月,但最近人類軍隊又突然對邊關發動了幾次攻擊,雖然都成功擊敗敵軍,但凜琴認為必須趁人類暫時按兵不動的時間,仔細蒐集所有可能的情報及可能的援助,包括人類的武器技術、軍事布局與戰略方針,而火槍的使用只是其中一項。

「……只要用魔法,這種東西就跟垃圾一樣,有什麼需要擔心的?」真砂邊吃邊繼續和嘆風拌嘴。

「你以為每個奧術使的魔法都跟殿下一樣強嗎?要是數量一多起來真的很麻煩好不好!我們應該將人類對火器的使用列入戰略考量!」嘆風忿忿不平的反駁。

「你他媽的沒事幹嘛一直幫敵人說話啊!煩死了!」真砂罵道,伸手一彈,一抔泥土碎末就嘆風的碗裡飛去。

「喂喂!別亂來!」嘆風措手不及,用一陣風吹飛了泥土。

「你卡在中階都多久了,魔法還是沒有長進啊!」真砂嘲笑道,一邊使出更多的泥土攻勢。嘆風身週召喚出的風勢慢慢變強,小小的旋風打轉著,擋掉了大部分的泥土。

「不准對我煮的食物動手!」嘆風召喚出風勢反擊,兩人的小魔法在營地中間對撞,泥土四散飛濺。忽然,一塊泥土飛進了凜琴的碗中。

「……」

下一秒,原本平靜的溪水爆發出兩道水柱,不偏不倚的擊中兩人的頭。

「你們兩個很煩。」凜琴冷冷地說,用筷子把碗中的泥塊挑掉。

「……對不起,皇女殿下,我幫您換一碗。」嘆風頂著一頭濕髮,接過凜琴的碗。

「對不起啦殿下,都是風這傢伙……我知道他煮的飯很好吃,但是殿下也不用因為這樣就生氣吧?」真砂不滿的咕噥。

「……我才不是因為飯沾上泥土才生氣,只是看不下去你們兩個天天吵架而已。下次就把你們兩個直接丟進水裡,反正有我在你們也淹不死。」凜琴發出威脅。兩人乖乖的坐回位置上,安靜的吃起飯。真砂仍在吃吃竊笑。

「我都說過了,出外執行任務,吃乾糧就是了,為什麼一定要那麼麻煩呢?」凜琴嘆口氣。

「我也說過了啊,只有我們也就算了,皇女殿下萬金之體,怎麼能只吃乾糧呢?」嘆風笑著說。「這是我該做的。」

凜琴嘆了口氣,這兩個人什麼都好,就是一見面就要吵架。她又轉頭望向小溪,用心輕輕地呼喚,感覺溪水在她的意志下溫順的流動著。身旁空氣中的水氣,雖然看不見,但是她能感受到所有的水都在她奧術的控制下,她的意識充滿每一絲最微小的水氣,宛如著迷般探尋著,並輕輕的驅動它們,讓它們在她身旁輕柔的飄動。小溪傳來的流水聲,空靈純淨而清澈,流進她的心靈,滌淨她的思慮,令她煩俗盡消。凜琴從溪中喚起一點溪水,讓它們變成水珠飄浮在她周圍。

這就是魔法,精靈以「奧術」的能量控制大自然各種元素的力量,直接來自「自然」的賜予,是精靈族與「自然」連結的象徵,也是守護他們的力量。但是,即使擁有魔法的力量,精靈在軍事上的劣勢仍不會改變,人類王國太強大了,自從幾十年前統一之後,亞卡德王國的實力就與日俱增。反觀精靈帝國,艾夏欣,她的國家,幾乎已經可以說是薄暮晚景,內亂外患交相侵逼,不論是內部還是外部的壓力都與日俱增。

現在有可能拯救他們的,不久之前,神親自傳達給她的神諭,不知深藏何處的那樣物品……或許找得到,或許找不到,但是,她必須試試。

突然,鼓動響起。

「唔……」明明已經遠離露達希雅,卻還是能感受到那股鼓動,遠古,神秘而充滿力量。她知道她不能忽視它,它讓她體內的奧術翻滾波動,彷彿正努力要引起她的注意。凜琴想起了那些古老的神話,不,對精靈來說,那從來就不只是神話。無論如何,解決人類的威脅後,她必須處理這件事。這也是為什麼她手上會拿著精靈帝國的史書,凜琴低頭看著書上的文字,陷入沉思。

「皇女殿下?明天的計畫是如何?」嘆風遲疑的聲音傳來。

凜琴回過神來。「嗯,明天先到留恩斯,根據情報,這裡好像是重要的商業跟製造業城市,也是血月教會的據點之一。在這裡我們可以收集關於軍事的情報,也順便打探一下這個血月教會。」

「遵命。」兩人站起身,躬身接令。

「那麼,今天的回報。」

「是的。啟稟皇女殿下,這附近的幾個教會,包括朗克領主領地上的教會,都有接到中央的命令,要求他們上繳更多的財物補充軍費。由此跡象來看,遠征的確有再度發動的可能。」嘆風報告。

「啟稟皇女殿下,我今天調查的幾個城鎮,鐵和糧食的交易量都大幅提升,價格上漲,根據城裡商人所言,是因為不明需求的大量增加。」真砂接著道。

「不明需求……看來中央還沒有正式下令是吧?附近的領主似乎都沒有動作,那就是教會先動作了。」凜琴陷入沉思。「那,有那東西的消息嗎?」

「……啟稟皇女殿下,關於那件物品……沒有收集到相關情報。」真砂一臉抱歉地說道。

「算了,本來就不認為失落了快一百年的那東西能這麼容易找到。」凜琴淡淡地道。

「總之,這次的目的,就是要取回空無之念,不能讓這東西落入人類手中。我們已經拖延了一百年,讓這樣的危險之物埋藏在人類的國家境內,對精靈來說是不容小覷的威脅。」

「這是當然,皇女殿下。只是……只是默妃大人……難道真的……」嘆風欲言又止。真砂聽了,也遲疑地望著凜琴。

「沒錯,這是默妃大人親自下給我的神諭。你們也知道,默妃大人一向是幾位半神中最沉默的,就連祂的祭司們都……總之,如今祂親自傳達了神諭,這件事必定非同小可,這就是為什麼我要親自出馬。」凜琴道。

「明天,繼續蒐集關於人類軍事以及血月的情報,另外繼續尋找空無之念。」嘆風和真砂躬身接令。凜琴長長吁了一口氣,又把注意力轉回書上。一代一史,帝國千年歷史二十餘代皇帝女皇的史書,身為皇女的她早已讀得滾瓜爛熟,只是……。

「嘖……又來了……」

「殿下?怎麼啦?」真砂探頭看過來。

「沒啦,只是覺得這邊的記載,是不是有少啊……」她一邊疑惑地喃喃回答,一邊迅速比照兩本史書的記載,本該有三十回的皇紀,卻少了兩回。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現這種問題了,之前讀到的幾本都是這樣,凜琴邊比對,一邊默默思索。

難道……。

「殿下連出任務都要讀書嗎?您還是早點休息吧,別太累啊。」真砂擔心地道。

「喔……也是,那休息吧。」凜琴一揮手,飄在她身邊的幾顆水珠飛過去打熄了營火,嘆風將燈花碎葉收進袋中,四周頓時陷入黑暗,只有幾縷銀色的月光從樹梢縫隙間灑落。她躺下身,腦中的思緒仍無法止息。半神在水占湖底給她的訊息仍清晰得如在眼前,但還有更多東西,她沒有告訴真砂和嘆風。除了訊息,還有……警告。

真砂躺在她旁邊,嘆風則在篝火痕跡的對面守著夜。

「欸,風。」真砂的聲音。

「怎麼了?」嘆風疑惑地回答。

「風啦。」

「叫我幹嘛啦?」

「叫你搧風啦,聽不懂喔。快點幫殿下搧風。」真砂吃吃笑著,似乎覺得這種把戲很有趣。凜琴聽到嘆風嘆了一口氣,隨即一陣清涼的微風吹起,拂過她的身子,讓她感到煩俗盡消。

凜琴無聲地在心底嘆了口氣,抬眼看著清亮的月光,彷彿在地上鋪上了一片銀霜。她抬起頭,在那一瞬間,人類天空中的月光,竟與故鄉的星光,如此相似。

她發現自己坐在一處帳篷中,地上擺著凌亂的紙張和兵棋,代表敵我兩方不同顏色的小木棋在地圖上分散排列著,看似無意義而散亂的圖案,在經驗豐富的眼裡,能說明很多的訊息和情勢。然而,這在她眼中不只是戰役的局勢,更是帝國的命運。

「叫第二師團往東邊移動,佈防在第三戰線,第三師團守住南襄,調兩個旅團過去協防。對面主力已經開始集結,隨時準備應戰。」

傳令兵應命而去。將領和軍官們默默站在她身前,盯著地上的地圖,眉頭緊皺。她抬頭看向她的部下,他們打過邊境大大大小的血腥戰役,面對過人類兇猛殘暴的軍隊,個個是身經百戰的老兵。然而,如今他們眼前要對付的敵人,不是外族,是同胞與子民。

「皇女殿下,我的高階督軍剛剛傳回情報,西邊戰線發現叛軍的民兵部隊正在游擊,似乎打算集結後發動總攻。」一名指揮官報告道,她的下巴緊繃,右手不安地撫摸著腰間的刀。

「民兵兵力數量不少,估計約有一千左右。」她補充。站在她左邊的一名中年男子摸了摸鬍子。

「東線和中線加起來也才近二千兵力,光西線就部署了一千,看來叛軍是打算用主力軍把我方部隊牽制在東線,趁機用民兵對西線造成壓力,逼我們兩面作戰。這樣的確麻煩,不如——」

「現在守在西線的,是第四師團吧?第一師團,派三個旅團過去增援,叫妳的高階督軍過去後,聽第四師團指揮官指揮。傳我命令,西線一個時辰之後發動進攻,攻破敵軍之後直接包抄敵軍後衛部隊,把西線到中央敵軍全部殲滅。」她的命令一下,幾名將領和軍官都變了臉色。

「等等,殿下……西線的敵軍都是叛軍招募的民兵,不是正規軍,他們很多都是農民百姓而已,這樣……」中年男子有點為難地欲言又止。

「他們以為這樣能讓我們不敢全力作戰,可以把我們的軍隊牽制住。既然是民兵,那麼實力必定不強。趁機攻破西線,把叛軍在西線的武力全殲,不准手下留情,逼他們在東線撤退。」

「皇女殿下,對面可都是老百姓啊,這樣士兵們也、也動不下手啊……這……」指揮官面有難色,眼中流露著不忍。

「那就用弓箭。集中兩個師團的弓箭手攻擊。」

「殿下,就算是叛亂,我們也不能這麼對待百姓啊,他們幾乎沒有武裝和防備,用箭雨的話一個也逃不掉啊!殺光什麼的,太殘忍了!這——」

一把冰刀飛過帳篷,銳利的閃光幾乎要劃過說話男子的脖子,刺進了壁上的厚氈。

「這是命令。我已經下令了,不要讓我說第三次。」

她站起身,即使帳篷裡每個人都比她高一個頭以上,他們仍全都反射性地往後縮了一縮。她掃視一圈,眾人都僵硬地回望著她。

「這是戰爭。我們是為了更長遠的利益,殺這些人,是為了保護更多百姓,保護國家。要是我們現在就被叛軍擋在這裡,談什麼恢復皇室和國家?我要過去親自督陣,傳令下去,命第二師團的精兵都集中東線,兩個時辰後進攻。現在,調兵。」

「……遵命,總督大人。」

將領軍官們一個接一個走出帳篷,留下她獨自一人站在空蕩的指揮篷中間。她低頭看向兵棋,伸手把西邊的一個棋子拿走,丟到地圖外。這時,她看見,地圖紙上不知何時,多了幾點深色的水漬。

清早,三個精靈從森林中出發,前往下個目的地。藉著手上的羅盤指示的方向,精靈們迅速的在原野上的小路奔馳著。早晨的微風在身邊輕拂,鬱綠而令人安心的森林逐漸消失在身後的地平線。凜琴一邊思索眼前的任務,一邊想著國內的情況。然而,昨晚的夢境,仍不時地打斷她的思緒。

那場戰爭,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不會想起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不再因為夢到那場戰爭的場面,而在夜裡驚醒。就像長久結凍的寒冰,早已忘了身為水的感覺一樣,當雙手沾了太多鮮血,就可以毫不猶豫的踩過地上的屍體。但是,這並不能阻止她。她心中唯一的目標依然熾熱而鮮明,保護國家,保護人民和女皇。她明白,為了這個目標,她對於手段並沒有太多的選擇。她很早就明白。

這段趕路一直趕到了晚上,繼續頂著夜色行進。然而,某個東西打斷了凜琴的思緒。下一刻,三個精靈同時停下腳步,嘆風和真砂同時把手按到了腰間掛著的刀上。

「……」

「殿下,奧術波動。」真砂低聲道。

凜琴環顧四周,全身緊繃。從不知何方傳來了微弱的奧術波動,身為神階奧術使,凜琴幾乎是瞬間就察覺到了。

「附近有人在用魔法?是奧術使?可是這裡又不是在艾夏欣……」嘆風疑惑地喃喃自語。

如果是在精靈的國度,就連剛開始練習魔法的奧術學生都會發出奧術波動,察覺到奧術波動根本不足為奇。然而這可是在沒有魔法的人類土地上,察覺到奧術波動,只代表一件事。

凜琴緩緩張開雙手,幾顆大水珠從她的袖子中飛了出來,盤旋在她四周護衛著。「準備應戰。」

嘆風拔出刀,真砂反手握住背上的戰鎚,腳邊的地面微微發出震動,小土塊不安的翻動著。凜琴並沒有派出其他任務小隊,會有奧術使出現在亞卡德,必定是敵人派來的。然而,所謂的敵人,卻來自自己背後。

「殿下,奧術波動有好幾處,不只一個,能力好像也不弱。」真砂低聲報告。凜琴微微冷笑,想以人數為優勢,他們以為她是誰?

「走。」她下令。三個精靈迅速往同個方向飛奔而出。

過了一炷香時分,只見不遠處有個村子,冒起了火光與黑煙。凜琴兩個起落,已到了起火處的附近。她凝神望去,火勢並不大,許多人類已經提著水在救火,火焰似乎只延燒了一兩間屋子。不過,有個東西引起了她注意。有個纖細的身影正奔進火場,似乎是要救人。

奧術波動就是從那人身上傳來。

凜琴皺起眉頭。這群人看起來都不是精靈,那個身有奧術波動的人,難道也是人類?嘆風和真砂伏在凜琴身邊,也是一臉驚訝。

「那傢伙……不是精靈吧?」真砂低聲問。

「那……他、他怎麼會用魔法?」嘆風聲音緊繃。

「還是……還是我們把其他力量誤認成奧術波動了?」

「拜託!我們會認錯,難道殿下也會認錯?」真砂低聲罵道,但她的聲音中聽得出不安。

「……」即使凜琴很想否認,但眼前這傢伙確實是人類,也確實在使用著魔法。這已經不只是她聞所未聞,艾夏欣的學者研究魔法數百年的悠久學術傳統中,做夢也想不到的事。為什麼人類也會魔法?千年來一直守護精靈一族的力量,為什麼會落到人類手中?

「在火焰中似乎完全毫髮無傷,看來是火級奧術使。」嘆風推測。

「但是階級應該不高,如果是中高階的奧術使,直接把火滅了就是,幹嘛這樣冒險?」真砂道。

「不論他是誰,我們必須查個究竟。」凜琴冷冷地說。

只見火勢很快被控制住,那位救人者走向村口,與三個穿著華麗服飾的人對峙著,似乎在爭吵著什麼。忽然,其中最高大的人影兵器出手,但救人者身邊的戰士反應也相當快。凜琴悄悄的匍匐著,一邊看著他們的交手,一邊緩緩接近,在對方看不到的掩蔽位置停下。在這裡看得更清楚了,那個救人的人類也是個少女,面容還看不清楚,但是凜琴發現了一絲異樣。

「你們,看看那女孩兒的頭髮。」

「白髮……?」嘆風和真砂一臉莫名其妙。

「你們沒聽說過嗎?白髮銀眼的獨特容貌,人類亞卡德王國唯一的公主殿下啊。」凜琴微微一笑。

「對吼,差點忘了,之前也耳聞過,的確,其他人的髮色都跟她完全不一樣。」真砂恍然大悟。

「所以您有什麼打算嗎?」嘆風問道。

「嗯,看來王都不遠了,我們就過去一趟吧。我有點事情想當面請教他們呢。」

公主等人進了村子之後,凜琴帶著嘆風和真砂又走了一會兒,便來到了亞卡德的首都,烏爾城。王宮在一片低矮粗陋的建築中,顯得相當醒目。

「皇女殿下,要設法潛進去嗎?」真砂問道。

「戒備森嚴哪……雖然也不會太難,但是我們還是先在城裡蒐集情報就好了,等摸清了這裡再潛入。等等兵分三路調查,記得我們的目標。還有,不可以惹事,這裡是對方的地盤,不論怎樣都盡量不要動手。最後,不要忘了掩蓋精靈的特徵。走。」凜琴下令,嘆風和真砂應命而去。

凜琴拉好自己的兜帽,做好人類的偽裝。她的頭髮在精靈中就已經不太正常,但在人類眼裡絕對會造成騷動,因此還是低調點的好。至於最麻煩的眼睛……她取出一小瓶藍色的液體,從裡面召喚出一點水珠,輕輕蓋到眼睛前面,讓兩片薄薄的藍色水霧維持漂浮。只要控制好,看起來就是人類中最尋常不過的藍眼。

她左右望了望,烏爾不愧是王國首都,雖然不如露達希雅,但已經遠比他們路上看到的大部分地區繁榮許多。駕著馬車、載滿貨物的商人在路上趕路,許多年輕小伙子匆匆忙忙的跑來跑去,商行佔滿了道路的兩邊,隨處可以聽到招攬客人的吆喝聲和此起彼落的殺價聲。

凜琴信步走著,經過一間鐵匠工坊。裡頭傳出陣陣強烈的熱氣以及噹噹噹的打鐵聲,一名老師傅正揮汗如雨的工作著。凜琴仔細看了看,他手上似乎是一把火槍的半成品,正燒得通紅。旁邊一個比較年輕的男子腳邊堆滿了一顆顆黑色的鐵顆粒,似乎是從火槍裡射出的……彈丸?人類似乎是這麼稱呼它們的。光是要記起通用語中這些人類發明的詞彙,就讓凜琴傷了半天腦筋。不過運氣不錯,剛好找到要調查的東西。

「呦!這位小姐,有什麼需要嗎?難得看到女人來光顧我們鋪子啊!」老師傅熱情的向她打招呼。

「喂!大德!還不去招呼客人!」他用力的拍了下那年輕人的肩膀,打得他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是!是!小姐需要什麼呢?」他匆匆忙忙的跑來。

「嗯……」凜琴迅速思考著,許多想調查的問題在她腦中飛過。她瞥了那年輕人一眼,考量著該用什麼方法來套話。

「……」那年輕人突然睜大眼睛,彷彿很吃驚的看著凜琴。

「?」

年輕人並沒有答話,還是呆呆的望著她。凜琴感到奇怪,她做了什麼事嗎?「那個……」

「嘖,叫你招呼個客人,怎麼半天沒動靜?」老師傅一邊碎碎念著一邊走了過來,隨即看到呆呆瞪著凜琴的大德和不知所措的凜琴。

「哈哈哈哈哈!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就成白癡了嗎?連要招呼人家都忘了是吧!」老師傅哈哈大笑,看著凜琴的臉打量了會兒。

「真是難得一見……好啦小女孩,妳再站在這兒,我徒弟的口水都要澆熄我的鐵砧了!需要些什麼嗎?啊,妳該不會是王宮中的人吧?也只有王宮的女子才有這種容貌啊,就像公主殿下一樣……」

凜琴暗罵了一聲,她居然沒戴上面具。從以前開始,要是沒做偽裝,每個看到她的男人都變得跟白痴一樣,她不禁在心裡把自己罵了一百遍。但是心念一轉,她從老師傅的話裡想到了方法。

「是的,我是公主殿下派來的,要我來探察一下人民們的生活。」她迅速說道,忍住想要用水柱打昏旁邊那個笨蛋年輕人的衝動。他還是呆呆的看著她。

「真不愧是公主殿下,也只有她會這麼關心我們!願月光祝福公主!」老師傅大發感慨。幸好,看起來沒有惹起懷疑。

「那個,請問您最近火槍的生意好嗎?」凜琴抓住機會開始問,露出微笑。旁邊那年輕人的臉瞬間唰的通紅。

「嘖嘖,說到這個就是月神的恩賜了。最近火器生意大發利市啊!各地領主都有大量需求,商人們不斷跟我們下訂單,鋪子裡的鐵之類的原料常常做到缺貨呢!」他隨即壓低聲音。「黑市的需求量就更大了,像是傭兵、盜賊之類的,也有很多商人是做這一塊生意的。不過這種我是不碰的,賺這種錢晚上也睡不安穩哪。」

凜琴點了點頭,又問道:「為什麼啊?其他的軍備賣得好嗎?」

「聽我一個前線退下來的朋友說,火槍用起來比弓箭方便多了,隨便一個農夫拿起來都能打死人。雖然好像沒有弓箭厲害,但是也差不離了。」老師傅道。

「而且我做這火槍,成本真是便宜得要命,而且我一天就能做一把,我徒弟一天就能做好一堆彈丸。我一個做弓箭的老鄉成天抱怨,他們光一支箭就要做一天哪。」老師傅停了停,又重重嘆了口氣。

「但是啊,最近一些老關係的供應商都退出了,反而出現了不少新興的商行,只是他們鐵的品質我不能確定啊,雖然比較便宜,但萬一買到不好的礦就麻煩了。真奇怪啊……。」

凜琴深吸一口氣,這是非常重要的情報,感謝講起話就滔滔不絕的老師傅,她總算了解火槍在人類軍隊中的地位。凜琴給了老師傅一點錢,感謝他的幫忙,老師傅熱情的跟她道別。凜琴轉過身,揉揉有點僵硬的臉頰,畢竟笑容對平常的她來說,是太過奢侈的表情。

凜琴繼續在大街上走著,想看看能不能蒐集一點關於血月的情報。他們所謂的「神術」令她很在意。之前的戰爭中,人類大量使用神術,給精靈部隊造成了不小的壓力,如果能找出這種能力的運作原理,說不定就能反制。她偷偷走到一個人少的角落,從懷裡取出面具。雖然真砂老是抱怨她的身分不該用這種東西,但她自己可是愛用這玩意很久了。她小心地將面具敷在臉上,細心戴好。忽然,一邊的商店門口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那個呢?這個是肉類吧?可以怎麼料理……喔喔!原來還有這種方法!嗯嗯……」嘆風站在一間糧食商店的門口和一個胖胖的老闆聊得不亦樂乎,吸引住他這個料理狂的多半是門口木桌上擺的各式各樣食材吧。凜琴慢慢走到他身後。

「這種原來是野菜的一種……那這個呢?看起來不太像豬肉欸?那——啊啊痛!」嘆風抱著頭蹲下去,凜琴把手從他的頭上拿起,抓住他的後領拖了起來。

「啊……抱歉老闆,今天先、先聊到這吧……」嘆風苦哈哈地道。胖老闆好奇的看著凜琴,目送兩人消失在人群中。

「……你等等要是給不出任何有用的情報,我今天就把你在水裡泡上兩個小時。」凜琴冷冷地道。

「對不起……我只是看到沒看過的食材想拿來料理看看,難得來到人類的土地上,也要多少研究一下別種族的料理嘛。」嘆風邊道歉邊咕噥。凜琴把一顆水珠降溫到接近冰塊後,塞進嘆風的兜帽裡。

「你還真以為我們是來旅行嗎?給我認真一點!你到底是怎麼在我手下當到那麼高的官位啊?」

「遵命,殿下。」嘆風可憐兮兮的在兜帽下用力擦著濕漉漉的頭髮。

凜琴繼續在街道上走著,偶爾會在人潮中看到正在對人群講話的紅色衣服教士。凜琴看著圍在教士身邊的人類平民,思索著如果混進去,或許可以從那教士口中打聽他們所謂的神術。

突然,一道強勁的奧術波動向她襲來。

「唔……」波動的來源不只一處,而且強度非常大又帶點凌亂,這代表著有奧術使正在以魔法交戰。

「殿下,那個是……」嘆風似乎也察覺到了不對勁,露出警戒的表情左右張望。

「是真砂。」凜琴伏低身子,迅速閃過人潮,往城外奔去。她怎麼會沒想到?早上感應到的奧術波動本就不只一處,但他們在看到一個使用魔法的人類後,便沒再細想這件事。

凜琴迅速奔出城門,仔細分辨奧術波動的方向,隨即朝西邊衝去。不多時,她便看見了前方的戰場。真砂一個人站在中間,手執戰鎚,頭髮散亂,大量大大小小的土塊在她身邊飛揚。她身週圍了四個人,一個身邊堆了一堆篝火,正操控火焰往真砂攻擊;兩個人在內圈,同樣持刀與她貼身纏鬥,最後一人站在外圈,往四周警戒,似乎是在防備援兵。他們外圈周圍還有四五人,分站四方,手握武器。真砂一柄戰鎚舞得呼呼風響,勁風盤旋,聲勢極是驚人,兩名敵人似乎不敢逼近,只是遊鬥。

凜琴雙手一揮,五顆水珠從她袖中飛出,盤旋在她身邊。右手一抖,水便如靈蛇一般滑進她的掌心。兩個起落,凜琴已站在把風者身後,那人立刻回頭,反手便是一刀。凜琴不閃不避,就在刀鋒即將落下之際,那人全身突然劇震,左手猛然扭住胸口,口中喀喀噴出大灘大灘的鮮血,身子一軟,頹然倒下。

圍攻真砂的三個精靈已注意到了這邊,對方三人一見到凜琴,立刻丟下真砂,向她襲來。火級奧術使雙手一推,篝火的火焰猛往凜琴撲來。凜琴手一揮,拋出兩顆水珠撲滅了火焰,那火級身手也甚為敏捷,著地一滾往後退開,右手拔出了刀。真砂大喝一聲,戰鎚橫掃,那人舉刀一擋,噹的一聲,武器脫手飛出。真砂轉身反手一鎚,重重打在他胸口。那人慘叫一聲飛了出去,口中鮮血噴出。

另外六名刺客拔出武器,包圍了凜琴。她站在七個敵人的包圍圈中,也不拔刀,就空著雙手、毫無防備地站在中央。火級奧術使大喝一聲,七個刺客同時向她攻來。

她淡淡瞥了攻擊者一眼,下一秒,七個刺客躍起的身形不約而同地同時一滯,紛紛踉蹌摔倒。幾個精靈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雙手用力抓著胸口,口中鮮血狂噴。不到幾秒,刺客一一癱倒在地,毫無生氣的四肢泡在大灘大灘猩紅的血液裡,一動也不動了。

「皇女殿下!」

其實真砂不必喊的。身後水氣的擾動已經讓凜琴知道有人偷襲。一顆水珠化成的冰塊在她身後,分毫不差地將飛來的武器撞開。

「殺千刀的垃圾!敢對皇女殿下動手!」真砂怒喝,戰鎚往地上一擊,一道土牆將適才把風的那精靈重重地打上天空,砰的一聲摔回地面。真砂飛身上前,舉起戰鎚一砸,那人頓時腦漿迸裂。凜琴這才轉頭,看到落在地上的原來是把刀。

「皇女殿下!您沒事吧?」嘆風慌慌張張的跑向凜琴。

「皇女殿下,您為什麼不直接殺了他?」真砂氣沖沖地道。

「竟敢趁機偷襲,要是您有個三長兩短那怎麼是好啊?」

「……」凜琴看著那屍體,搖搖頭,不發一語。彷彿是無意識的舉動,很奇怪的,她剛剛那招並沒有下殺手。是因為夢到了那些東西嗎?心中理智的聲音正在責備著她,對付敵人,沒有容情的理由。是的,她花了很久學習這點,犧牲了很多來了解這點,她早就習慣了。

「……殿下?」嘆風遲疑地開口。

她早就該知道的,她驚訝地發現,心底深處竟然還有著那可笑的小小希望。多麼虛偽,多麼薄弱。好煩哪,怎麼還在想那些事呢?

「……殿下,您還好嗎?」嘆風小心翼翼地開口。

「殿下,您沒有錯的,那些宮廷裡的軟弱書生和愚民,不懂您的辛苦,他們真以為沒有了您國家還——」真砂激動地說,但凜琴揮手制止了她。要是她連這都不懂,她就不會在這裡了。這點感情,可以的,她可以抹煞的。

可以的。

她翻過屍體,看著衣服上的紋飾和圖徽。如此熟悉,跟她現在穿在斗篷裡的相當類似,因為這是皇族的象徵圖案。她抬頭看向艾夏欣的方向,她的國家。

「這……果然是……」嘆風沉默地看著屍身。

「去他媽的!就算是他,他娘的就能這樣亂來嗎?」真砂怒道。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皇女殿下,您早就該在女皇陛下御前向他們問罪了,再容忍下去……再容忍下去,只會重蹈三年前的覆轍啊!」

三年前。凜琴全身一震,那段可怕的回憶如針般猛地扎進腦中,清晰得殘酷。她比誰都不願意當年的內戰再次重演,她一直努力至此,就是為了安定國家大局,穩定女皇的統治。

「今非昔比了,第七議會已經消滅,我的銀穹之刃是全艾夏欣最強的精兵,首都的軍權和中央政權都掌握在女皇陛下手中,還有四神議會的協助輔佐,那些人不會有機會的。」她淡淡地道。

「不過,我會處理這些事的,等我解決人類的威脅之後。」雖然,紫琴不會希望他們自相殘殺,但是對她來說,只有紫琴的安危跟國家的穩定,才是她唯一關心、唯一重視的。

「可是……殿下,萬一您有個三長兩短……」真砂難過地道。

「任務回報。」她淡淡地說,彷彿剛才什麼都沒發生。

「……遵命,皇女殿下。」

「首都之中,王宮周圍似乎是商業區跟住宅區,屬於比較繁榮的區域,外邊一點就接近於貧民區。教會總部在王宮旁邊,首都城外則有十字軍的大營,駐守兵力似乎不少。

「根據城外莊園居民的談話,公主似乎經常喬裝後帶著侍衛離開王宮,四處去探訪人民的生活,有時要一段時間才會回宮。」嘆風報告。「既然她不會一直處於王宮的保護下,這可能是我們可以利用的地方。」

「城內的傳言和教士們的談話中,常常提到最近全國各地不斷發生的劫獄和反教會事件。」真砂悶悶地道,仍擔心地望著凜琴。

「教會逮捕的犯人常被不明人物救走,他們的行動也常遭到阻撓。」

凜琴點點頭,開始思索。城外駐紮著教會的軍隊,實在令人懷疑。什麼樣的國王會允許不屬於自己的武裝力量就這樣駐紮在自家門外?人類王室與教會之間的關係似乎比她想的更複雜。

再者,他們在來的路上,曾見到公主從著火的村子裡救出村民。雖然不能就此斷言公主就是這些反教會事件的主導者,不過似乎也脫離不了關係。若是他們能俘虜人類王國的公主,在戰爭中將會是相當有利的籌碼,對方的攻勢勢必會受到一定程度的干擾。況且,作為公主,她知道機密情報的機率也相當高。

如果能夠劫下公主,對戰局可謂大大有利。這位公主不乖乖待在王宮,對他們來說正是絕佳機會。公主的侍衛必然不會是庸手,從上次火場救人的身手來看,她自己的武功也必然不弱。但是憑著自己這一行三人,要活捉她也並不難。畢竟,要活捉的也就只有一個。而且不管如何,王宮是必須去一趟的。而且如果有機會,她打算一次把問題解決,擒賊擒王。

「對了殿下,我跟那位糧食店老闆……打聽情報時,他有提到,最近好像有原本不做糧食方面生意的商行來和他們接洽,而且是聽都沒聽過的,他的同業都有遇到。雖然不知道跟任務有沒有關係啦……。」嘆風抓抓頭。

「嗯嗯,我也有聽到商人間的傳言,最近商業市場產生了不少變動,似乎和某個商業同盟突然開始大力擴張有關,各大商行和同盟都相當重視這個問題。」真砂補充。

商業版圖的變動嗎……。她想起鐵匠師傅跟她說的話,一開始並沒有特別注意的話。凜琴在腦中拼湊分析,如果消息屬實,那麼人類王國中,正有一件陰謀在進行著。不過,這對她們有好有壞,還很難說,但是這是個機會卻是毋庸置疑的。

「既然如此,我們就守在此處,監視公主的動靜。務必仔細過濾任何出城者的身分,等到公主再次離開王宮我們就動手。只有公主要活捉,其他的要是妨礙任務,一併除去。」凜琴下令道。

「根據收集到的情報,人類王國政教合一,王宮中應該也能找到教會的資料。明天由我負責潛入王宮,你們負責潛入血月十字軍大營,目標為蒐集情報及保護自身安危。記住,不准犯險,不要忘了我們的身分,這條命或許不打緊,但是邊境和國家的安危全繫於我們。你們有為之身,要死,也給我死在戰場上。這是命令,為了艾夏欣,為了女皇陛下。」

「遵命,皇女殿下。」兩人拔出刀,橫刀腰後,左手橫在身前,躬身行禮,嚴肅地答道。

凜琴抬起頭,望著聳立在遠方黑夜中的王宮剪影。為了她的人民,為了她的國家,她說什麼都要戰勝,其他的都不重要,都可以割捨。她從不相信奇蹟或希望,唯一的籌碼,就是自己的力量。如果命運給她的是一場沒有未來的戰爭,那她能做的,就是用她的力量,扭轉命運。

隔天一早天尚未明,三個精靈便分頭行動。凜琴來到王宮城牆一個隱蔽的角落。她檢查自身,袖中的水袋都裝滿了水,也帶了備用的水瓶和混入剛砂的水袋,長刀則好好的藏在背後的斗篷中,臉上的面具也貼得好好的。一切準備妥當,她抬頭望向高高的城牆,身旁盤旋的水珠往上飛去,把城牆潑出幾個水漬。她伸出手,將雙手也沾濕,隨即縱身一躍,將手按上牆上的水漬。

滋滋輕響,她的雙手和城牆凍在了一起,將她穩穩的掛在牆上。凜琴小心翼翼地先解凍一隻手,再按上下一個水漬,就這樣慢慢地往上爬去。過了約半個時辰,凜琴爬上了牆頭,翻過城垛,小心的躲在陰影中,慢慢調勻呼吸,調整奧術能量的流動。

耳聽得守衛的腳步聲漸漸走近,凜琴伏低身子,迅速從一個門洞溜進王宮,進入一個類似守衛崗哨的房間,四周擺放了武器以及一些補給品。凜琴輕輕推開門,往外一張,長長的走廊上有許多房間,往兩邊望去只看得到轉角。凜琴沒有告訴嘆風和真砂的是,而且如果可以,她打算直接處理掉幾個重要軍事將領、高位大官,既然都要潛入,不解決幾個也是可惜。要是有機會,她要直接刺殺國王,要是自己的能力全開,這不會是什麼難事。但是在這之前,必須不知不覺地潛入。

凜琴思索了下,她的資訊太少,有必要先進行探索,確定重要情報和關鍵人物的所在之處。王宮中守衛森嚴,當時見到的那個侍衛女孩的劍術著實不弱,想來王宮中的守衛實力也不會多差,那個人類公主的身手更是了得。自己雖然不懼,但是若被發現,無法達成目標,此行便等同失敗。

正思考間,腳步聲響起,不同於穿著盔甲守衛的沉重步伐,來人的步伐輕盈但急促。凜琴偷偷往外看去,是一個年輕的侍女雙手捧著一件東西,正匆匆往這裡趕來。

她心念一動,悄悄伏低,等那侍女經過,悄無聲息的溜出,右手一探從背後摀住了她嘴,左手扣住她手腕輕輕一扭,將她手臂反在背後。侍女痛得哼了一聲,凜琴迅速將她拖進剛剛自己潛入的哨塔,左手一甩,將一顆水球凍成冰刀,抵在侍女脖子上。

「不准出聲,要是敢發出聲音,我就割斷你的脖子。」凜琴用壓得極低的聲音說道,侍女嚇得臉色慘白,全身抖個不停,但還是點頭。

「現在回答我的問題,王宮中的教士和高階的主教都在哪裡辦公?他們有存放資料的地方嗎?說出所有你知道的東西,不准隱瞞。」凜琴輕聲道,左手輕輕用力,冰刀鋒銳的邊緣掠過侍女的頸部。侍女驚恐地瞪大了眼,額頭上冷汗浸濕了頭髮,凜琴把手掌從她口鼻移開一點。

「大……教堂和教士大人們的祈禱室都在、在王宮的北面,然、然後好像有……有幾間資料室,位置都在一起,從這裡往下一層,向西邊走,數第三道樓梯上去就是了。」侍女用顫抖不停的聲音說道,凜琴點點頭,又問了幾個問題,侍女都一一回答。凜琴正要起身,忽然一個念頭閃過。

「……我問你,公主的房間在哪?」

「從……從那邊的樓梯下去,往右邊的走廊數過去第五間,房門最大的那……那間。拜託……拜託不要殺我,我、我說的都是真的。」侍女嗚咽著說,還在瑟瑟發著抖。凜琴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伸出手在她脖子後面一捏,侍女立即昏了過去。

凜琴除下她的外衣和飾物披上,將她拖進一堆補給品箱子後方藏好,又撕下她的一塊衣服綁在她嘴上,用繩索捆好手腳。偽裝完成後,凜琴拿起她手上的東西,原來是一件禮服。

凜琴走上走廊,照著侍女說的方向開始走。隱藏臉孔,一路經過幾個王宮的侍女和教士,都無人起疑。她走下第一條走廊。最中間有一間孤零零的大房間。的確,這間房間的房門足足比她剛剛看到的大了一倍。

凜琴停下腳步。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探查公主的位置,她不會在沒有充分把握的情況下幹綁架這種大工程,那麼為什麼?不知為何,自從第一次看到那位公主開始,白色少女的身上有些東西,讓她不知不覺中在意起來,讓她耿耿於懷。是的,那個身影。

凜琴正要伸手敲門,厚重大門後傳出的聲音卻讓她住了手。這門看起來隔音不錯,但凜琴耳力異於常人,仍聽得清清楚楚。

「……聽說要強迫遷移一個山中村落,而且可能會把村民綁走賣給人口販子。」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說道。

「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和慕恩和露莎出發。」年輕少女的聲音,清澈柔和,聽起來相當舒適,但聲音中帶著股堅定。

「殿下,這已經是這兩個禮拜來的第四次了,您這幾天幾乎都在外面奔波欸……」另一個少女聲音說道。

「人民有難,我們怎麼能袖手旁觀呢?要盡可能地拯救所有受苦受難的人民們,帶給他們幸福的生活,這才是王室存在的目的啊。」應該是公主的聲音又說話了,聽起來更加堅決。

凜琴停下了動作。她忽然意識到,在那著火的村子外第一次看到公主,吸引住她目光的,除了魔法,還有著另一個東西,讓她在這樣的危險任務中仍來到公主的房間。現在,那東西又開始在她腦中嗡嗡作響,那是這位人類公主堅定地救著人的樣子,從她身上,凜琴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真正想著要拯救他人的純粹動機。而現在她直接從公主口中聽見了,不為了什麼,只是想盡可能拯救他人,拯救所有的人,要給人民幸福的生活。那聲音聽起來,是那麼堅定,那麼地堅信自己的信念。

不可能。這個少女……她也是個公主,雖然可能跟自己有所不同,但是她如果真是抱持那種想法,那麼……。

凜琴甩甩頭,把不必要的想法都甩掉,那不是現在該思索的問題。她繼續側耳傾聽,裡面似乎有不少人,幾個男聲正在向公主報告情報,提到了邊境的戰爭等許多消息,她還聽到了自己的名號,以及公主對她的高度評價。她在心中嘆了口氣,還是決定伸手敲門,房中人聲嘎然而止。

「請進。」一個女聲響起,聲音纖細柔和而清澈。凜琴推開門,她低下頭,稍微把身子縮緊。

「那個……我送東西來了……」凜琴稍稍抬起頭,迅速掃過房間。

房間正中擺著一張圓桌,桌上桌腳旁都堆滿了物品,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一個少女,身穿一件簡單的白色裙裝。少女身後,站著一個同樣年紀的矮小紅髮少女,可愛的臉蛋顯得有些稚氣。她們不遠處的房間裡側還站著另一個少女,一頭漂亮的金髮有點隨意的披散著,面容清秀,顯得相當安靜。正中間的少女抬起頭來,看向她。

她看起來比自己小了一點,大約十七八歲年紀吧,長長的睫毛下一雙大眼,有著奇特的銀色眼眸,散發著如森林中星光的光采。少女的容貌令人屏息,清雅秀麗,嬌艷絕倫,膚色雪白而晶瑩,雙頰微微泛著粉嫩的暈紅,更增俏麗,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她的動作優雅,相當符合公主的身分。雪白的長髮映著一身白衣,更顯得如雪般的氣質清靈而脫俗,然而卻不會讓人感到高不可攀,她俏臉上的笑容,令人感到十分親近。

「這個時間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僕人。」紅髮少女開口了,稚嫩的聲音,語氣卻相當冰冷。「王宮管家沒告訴你嗎?」

「啊……對、對不起!我、我第一次來,忘……忘記了。」凜琴裝出驚慌失措的樣子,把頭再壓得更低,並退開幾步。

「我、我這就離開……」

「沒關係,下次別犯了。」公主溫和地安慰她。凜琴不由自主抬起眼,再次看了下公主的絕世容顏,但那雙獨特的美麗銀色眼眸中,隱約透出了一絲疑心。她迅速道了謝,退出房間。

終於親眼見到了人類的公主。剛剛雖只幾句話,但凜琴知道那公主已經起疑,果然並非簡單人物。只這樣一下子,她也已看出那三位少女都會武,而公主的實力顯然超過她的兩個侍衛。凜琴按照侍女的指示迅速往目的地移動,一邊思考著俘虜公主的可能性,一邊小心閃避路上的王宮中人。

但是,目前為止沒有正式交過手,不知道她的底細到底如何,也不知道她魔法實力的深淺,或是其他的能力高低,就這樣貿然動手,是過於冒險的行為。雖然對自己的實力有自信,但凜琴知道,如果要抓到公主,她需要一個更為謹慎的計畫。

突然,身前身後的人都停下腳步,接著慌慌張張地往牆壁跑去,貼著牆壁站好,凜琴一驚,連忙跟著站定。下一刻,前方出現了一隊人馬,前面是五六個教士,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面,似乎在為誰開路。後面便是三個穿著不同服飾的人,凜琴雖沒見過,但憑著資料上的印象,勉強辨認出那應該是主教等級的服裝。然而,吸引凜琴目光的並不是他們。

除了教士和主教,他們身後不遠處跟了三個人。他們身材高大,身上披著金紅相間的連帽長斗篷,面孔隱藏在兜帽的陰影下。但是凜琴注意到,他們斗篷下是接近黑色的深藍長衣,如同昨天在村中看到的一樣,並非神職人員常穿的聖袍。他們看不到臉孔的頭緩緩的往四周轉動,凜琴能感受到那從兜帽下投射出的冰冷視線。她仔細觀察,這三人腳步異常沉穩,渾身散發出一股隱約但強大的壓力,似乎擁有某種特殊的力量。周圍的侍女僕人,在他們那隱形的目光掃到時都低著頭,有的瑟瑟發著抖。

其中一人突然停下了動作,他緩緩將臉轉向凜琴,直勾勾的盯著她。

凜琴感到一陣緊繃,她下意識的收緩奧術,降低奧術波動,袖中的水袋開始顫動。就在她準備攻擊時,那侍衛又緩緩的將頭轉開,不再注意她。凜琴微微一愣,本以為自己已經被發現,但對方卻彷彿認錯人似的移開了注意力。凜琴等到主教的隊伍消失在走廊的轉角,立刻走進反方向的走廊。

那三個人似乎有著不明的力量,似乎是透過奧術波動察覺她的。凜琴感覺到,這三人絕非普通的教士或侍衛。思考間,凜琴又轉進一條走廊,四周開始出現許多的宗教裝飾,就和她蒐集的資料中的一樣,大多以巨大的血紅色新月為主體。除了紅色外,還有不少金色的裝飾,在牆壁的火光下閃著光芒。金與紅是血月教會愛用的顏色,這裡應該接近教會地區了。

凜琴左右張望了下,小心地探頭一看,盡頭是一間巨大的木門,上面有著大量的裝飾,正上方是一彎巨大的紅色新月,旁邊有一條較小的走廊,不知道通往何處。

她再度確認四周沒有人影,便小心地往走廊中走去。陰暗的走廊盡頭有一間房間,房門緊閉。凜琴將耳朵貼在門上傾聽,裡面沒有傳來聲音,似乎空無一人。伸手推了推,不出所料的上了鎖。她從懷中掏出七寶盒,翻出一根細細的尖銳鐵條,插入鎖孔,轉動幾下,鎖「喀」的一聲打開了。

凜琴小心地伏低身子,慢慢走進陰暗的房間。她從懷中取出掌上燈,揭開黑布,裡頭的燈花葉發出綠色微光。凜琴將燈舉高,整個房間的輪廓逐漸從陰影中浮現。這是一個狹窄的房間,整體空間高聳,房頂隱沒在黑暗中,只能勉強辨識。周圍是許多巨大的書櫃,但大部分都是空的,只有幾本書孤單的擺放著,似乎原本的藏書都被移往了別的地方,不像會放置重要資料的樣子。

凜琴嘖了一聲,仍繼續查看。在她前面擺著兩個櫃子,右手邊是一張書桌,上面有幾根看起來像羽毛的東西和幾瓶黑色液體。她先檢查櫃子,一樣用七寶盒開鎖,最上面的抽屜都空無一物,只有最底下的抽屜裡,凌亂的擺著幾本書和捲軸。凜琴拿起書,就著燈光迅速翻閱。人類的文字對她來說並不是問題,但是裡面的內容大多只是神話故事,沒有什麼重要資訊。這些書大概只是清理此處時被遺漏了而已,本以為找到了教會的資料室,但有價值的資料似乎早就被拿走了。

她不耐的迅速翻過,突然,一個羊皮紙捲軸上的文字映入她眼中。這似乎有點不同,凜琴定睛閱讀,發現這是一個月光教神職人員的日記。日記的主人似乎是個教士,裡頭紀錄了他接受訓練成為教士的一些過程。凜琴仔細讀著,腦中的資訊迅速組建,她發現,這些平凡無奇的文字中,蘊藏著難以想像的珍貴情報。

凜琴又轉向書桌,開始翻動桌上的物品。那看起來像羽毛的東西有著削尖的尖端,上面沾了墨水,她想起這種東西似乎叫做羽毛筆。她檢查桌上的羊皮紙,發現這張書桌並不如整個房間一樣塵封多時。她伸出手指,運起奧術,仔細撫摸紙上的墨跡。墨水中的水分告訴她,這張紙上的文字是最近寫下的。凜琴往紙上的內容掃了幾眼,突然,一個字眼跳進她眼中,讓她感到全身的奧術能量幾乎一滯。

空無之念。

繼續讀下去,整篇文字大抵是在描述空無之念的力量,她在腦中一邊印證在國內讀到的神話記載,一邊急切地尋找著是否有神器藏匿地點的情報。但是,雖然通篇的記述都與凜琴記憶中的內容符合,但是這篇文章的記述者似乎也不清楚這件神器流落何方。

「沒想到……」凜琴喃喃自語,人類果然知曉空無之念的存在。但是,這是屬於精靈的神器,人類極度基本教義的血月教會中出現關於空無之念的記載,是為了什麼樣的目的?

腳步聲從上方傳來。

凜琴迅速將日記和羊皮紙放進懷中,她慢慢後退,放輕腳步,盡可能安靜的向門口移動。就在她的手要碰到門的前一刻,她瞬間抽回手,接著往前一撲。

砰砰砰連聲,四柄長劍在下一秒插進她剛剛站的位置。接著,沉悶的重擊聲傳來,那巨大的書櫃發出危險的喀喀聲,隨即轟的一聲倒下。四周煙塵四起,煙霧瀰漫中,凜琴看見那書櫃已將門口堵得嚴嚴實實。她又往旁邊一滾躲開第五柄長劍,右手一甩打出三顆水珠。樓上的襲擊者發出一聲悶哼,凜琴看見煙塵中幾個人影正在蹲低身子。

凜琴趁著這空檔,飛身跳上書櫃,踩著牆壁往上跳去,接著一蹬牆壁,反身躍出,半空轉身,凌空壓在一人肩上。雖然她身子輕盈,但下衝之勢仍把那人壓得彎下腰去。凜琴雙膝扣住對方脖子,腰部用力一擰,清脆的喀擦一聲,扭斷了那人脖子。

凜琴跳下屍體,閃過一把劍,扣住另一人手腕一拉,奪下兵器,右膝重重撞在他的腹部,接著雙手抓住他頭部往下一摔,右膝又是一頂,將他狠狠撞翻,揚手將那柄劍插進了他臉上。凜琴伏低身子閃過後方的偷襲,左腿往後一掃,踢倒第三人,雙手倏地伸出,一手捏住他下顎,一手手臂扣上對方脖子,往右發力一扭,喀啦一聲擰斷了頸骨。

凜琴瞬間連殺三人,對手毫無招架之力。但剛剛的長劍又狠又準,不似是那三人所能擲出。就在凜琴要轉身的當下,後方一道銀光閃過,她倏地蹲低,再往後方打出三顆水球,迅速往旁一滾,銀光在她眼前把地面轟出一個大洞。凜琴抬眼望去,一個高大的人影正從煙霧中緩緩走出,雙手都閃著銀光。下方的出口已被堵死,要脫身只有從這人剛剛進來的入口。

五顆水珠從凜琴袖中飛出,喀啦一聲凍成錐狀冰刺,如飛箭般往那人射去。凜琴知道自己的刀長度太長,在這狹窄空間中施展不開,也就不伸手拔刀,右手拉出一道水幕,凍成一把銳利的冰刀,身子往前一彈,瞬間出手,往那人連劈三刀。

銀光一閃,那人手中也握了武器,噹噹噹三聲,將她的三刀一一擋開。凜琴嘖了一聲,她這三刀去勢凌厲變幻,對方在冰刺的牽制下仍能擋開,似乎是不好應付的對手。在這種地方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險,她左手一揚,又是五顆水珠飛出,化成冰刺。

她還沒來得及出手,突然,一道眩目的銀光在狹窄的空間中爆開,凜琴立刻閉上雙眼,以免眼睛受損,接著立刻丟出冰刺,隨即冰刀連舞,封住身前,同時向後急躍拉開距離。只聽得噹噹連響,對手的攻擊如影隨形,絲毫不緩,頭頂勁風忽起,她舉刀一封,喀啦一聲,冰刀被對手砍碎。凜琴在瞬間化冰成水,纏上並凍住對手的劍,用意志控制住冰塊,即時拉住了長劍的下劈,她右足飛出,結結實實的踢在他胸口,那人悶哼一聲,向後倒退了幾步。煙霧散去,凜琴藉著一踢之力向後一翻,遠離了對手。

她定睛仔細看去,只見那人是個男子,似乎是個教士。被她奪下的武器是柄細身長劍,此時靜靜躺在兩人中間的地上。凜琴打量那人,對方沒有披著外袍,身上正是她剛剛在外頭見到的,那三個人身上的深藍長衣。眼前的男人臉色蒼白,面容帶著宛如刀削般的堅硬線條。那人緩緩地抬頭,雙眼透著冷硬的光芒,直勾勾的盯著她。只見男人緩緩踏出一步,凜琴正要再化出冰刀,只聽得一聲悶響,她只看到男人右足一踏,藍色身影一晃,倏忽之間已欺到她身前,速度快得令人難以置信,男人沒有武器,左手空掌往她頭頂劈落,他比凜琴高了快兩個頭,這一擊居高臨下,勁道剛猛無比。

凜琴左足輕點,往旁躍開,男人右手電閃而出,五根手指張開,抓向她雙眼。凜琴早料到左手掌只是虛招,她脖子一扭,頭部微偏,卸去對方硬抓的剛勁,身後十餘根冰錐激射而出,男人身子一側,右手暴長,竟無視她的攻擊,手指已經觸到她鼻尖。凜琴腰部斗然一折,上半身向後急仰,堪堪讓過了這招,但男人手上勁力所及,已將她的面具撕開了一半。與此同時,冰錐方向斗變,噗噗噗幾聲響,男人向後急躍,揮手打開剩下的冰錐,但身上已經多了好幾個深深的傷口。

凜琴向後兩個空翻,拉開距離,伸手撕下破損的面具。男人遠遠站著,傷口血流如注,但他似乎並不在意。凜琴此時已經完全不敢小覷於他,此人武功絕不在自己之下,而且似乎擁有強大的神術力量,人類王宮中居然還有這等高手。然而,更令她不安的是男人剛剛的行動,不惜受傷也要看到她的本來面目,難道他曉得自己可能的身分?

忽然,男人開口了,低沉的聲音如鋼鐵般冷峻。

「精靈來到這種地方並非明智之舉,留下你帶走的東西和你的性命。」

凜琴沒有開口,她不想冒暴露自己身分的危險。

「你武功很高,但剛剛的事不會再有了。放棄抵抗。」他繼續道,往前踏了一步。

凜琴緩緩伏低身子,拉出更多水球,右手一揚,五把冰刀往那人飛去。男人雙臂往外一振,銀光閃現,手中已經各握了一把細身長劍。凜琴一眼看出,那長劍並非實物,而是用什麼力量憑空召喚出來。凜琴身子倏地飛竄而出,揮刀攻向他頸部。那人口中喃喃念誦,一道不同於適才銀光的紫色光芒亮起,籠罩住全身,凜琴的冰刀在那熾熱光芒中瞬間融化,變成無力的水滴散落一地。他右手長劍揮出,架住了凜琴的冰刃,接著一道紫光往她射來。凜琴嘖了一聲,身邊飛舞的水珠射出,水珠在半空被紫光打散,擋住了這一擊。

「不跟你玩了……!」凜琴右手一揮,運起奧術能量,開始入侵對方身體。她的奧術滲透進皮膚,流入血管,控制住敵人身體血液裡每一分水分,等等只要她一聲令下,眼前男人的心臟到血管都會因為高壓而破裂。太簡單了,就像她做過的無數次,幾乎沒有水級奧術使做得到的體內魔法攻擊,對她來說只是基本的招式。再一秒就會分出勝負,只要她意念一動,對手的身體就會從體內開始崩壞……。

凜琴猛然後躍,撤回還散發在空中的奧術能量。有什麼東西不對勁,她的奧術沒有控制住對手體內的水,反而被某種力量給打散了。睜眼細看,男人的身上隱隱散發著紫光,如某種液體般流動著。自己的奧術在碰到那力量時,便無法集中、無法發出效果。她心中驚詫無比,這還是她的魔法第一次失效,心中的驚駭已經難以抑制地逐漸脹大。然而,男人沒有給她驚訝的時間,銀光一閃,兩把長劍已經往她身前飛來。

凜琴往旁邊一躍避過,她告訴自己冷靜,既然對方連自己直接攻擊體內的魔法都能破解,用冰刀水珠攻擊也一定無效。她在牆壁與地面間跳躍,不斷發出冰刀牽制對手,同時三面冰盾和飛舞的水花護住了全身,一邊尋找著可用之計。男人身旁的紫光如鎧甲般包覆著他,手中長劍不斷擋開凜琴的攻擊,並同時召喚出一把把長劍擲向凜琴。

兩方暫時陷入膠著。然而在此同時,四周隱隱傳來嘈雜人聲以及兵器碰撞聲,王宮裡的守衛明顯已經趕到。凜琴遊目四顧,尋找有無可用計策。突然,她看見了一邊的幾個大書櫃,被剛剛的戰鬥震得搖晃不穩。

凜琴運起奧術,迅速將能量散發到整個房間,命令剛剛打出去的水全都化為水氣,並將奧術能量滲入每一分最細微的水氣中。接著,她丟出幾支冰柱,讓它們刺穿書櫃的背面牢牢釘住,咬住書櫃板牆。接著射出一顆水球,那人理所當然的側身避過,凜琴立刻運起奧術用盡力氣一拉,被冰柱刺穿拉動的書櫃發出陳舊的沉悶聲響,開始緩緩倒下。

砰的大響,房內瞬間煙霧瀰漫,凜琴閉上眼感應剛剛的水球,打在了門上的水漬指明了出口的方向。她化出五片厚厚冰塊,全部疊在背後,在下一秒,一道強烈的紫光照亮了整個房間的煙塵,重重打在了冰塊上。凜琴靠著冰塊掩護,使盡全力踢向門板,大門應聲而破,她著地一滾,已出了房間。最後,她發動留在房中的奧術能量,房間木板中的水氣全部凝結,她使勁一拉,扯動所有的水,房間裡所有的書櫃及木製品受到水的推動,一樣接一樣地轟然倒下,摔碎在地上。

被碎片木屑堵塞的門口突然爆炸,幾道強烈的銀光從洞口射出。凜琴不等那人追出,已經迅速竄入外面的大群守衛中。守衛紛紛舉起武器阻攔,凜琴雙手各握一把冰刀,在人群中迴旋飛舞架開兵器,一瞬間,她身邊的一圈守衛心臟爆裂,口中噴出鮮血,扭動幾下,便摔倒在地。她繼續衝入人群,雙刀翻飛,鮮血濺滿了她四周,用守衛的屍體來阻擋後方的追兵。

沿著腦中的地圖,凜琴迅速衝向潛入點,路上的守衛群沒有一人能傷得了她。她轉上樓梯,奔過走廊,眼前火光耀然,一群身穿鎧甲的戰士向她衝來,手中都握著一柄大型的圓錐狀長槍,槍身兩旁還加裝了兩片利刃。凜琴心念電閃,那種武器在邊境似乎看過,只有被稱為「騎士」的戰士使用的重武器。帶頭那人一頭褐髮大半花白,外貌蒼老,皮膚滿是傷痕,但是身手矯健,似乎曾是軍人。

「前面的!放下武器!」那人大吼,聲音雄渾沉鬱,頗具威嚴。凜琴縱身躍上牆壁,雙足一踢,反身高高躍出,躍過人類守衛頭頂,到了另一邊的牆壁。一名騎士挺槍疾刺,凜琴一個空翻躲過,接著冰刀上揮,架開長槍上的利刃。

下一刻,一柄長劍如風般刺到,凜琴才剛揮出冰刀,對方的長劍已然變招,冷風颯然,唰唰刺向她後腰。這兩劍變招老練狠辣,招式精妙,凜琴翻刀架過,心下暗讚。一瞥眼間,出手的正是那名老騎士,她再不戀戰,迅速飛躍,拋下大喊大叫的人類士兵,竄進樓梯。

忽然,一股細微的奧術波動傳來。凜琴的動作一僵,在這種地方,除了自己只會有一個人有奧術波動。她再度起步,飛奔過下一個轉角,遠方一個白色的身影正向這裡奔來。她回首看去,如雪般的白色長髮飛揚著,已經可以看到公主的面容,但這也代表公主同樣看到了她。凜琴不再滯留,繼續急跑,終於看到自己潛入的崗哨,她跳進陰暗的房間,那名被她打昏的年輕侍女已經醒來,一臉驚恐的望著她,發出嗚嗚聲響。

「……」

凜琴的第一個反應是殺了她,她現在沒有戴著面具,這女孩可能透露出太多資訊。她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正對著她苦苦哀求又驚慌恐懼的眼神。她看起來很年輕,可能才十五六歲,只要她一伸手,她短暫的人生就此結束,只因為她無意間撞見了一個精靈。

凜琴收回手,轉向城牆,抽出備用水瓶,運起奧術,翻過城牆,開始用一樣的方法往牆外爬下,用結冰的方式減緩下墜速度。反正就算人類公主知道那個向她問路的膽小侍女就是今晚的刺客也不要緊,人類也沒辦法從那女孩口中問到任何真正重要的情報,自己沒有必要殺她。

凜琴一邊爬著,一邊說服自己,上方的崗哨已經亮起火光。她縱身躍下最後兩公尺的城牆,迅速奔離人類的王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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