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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恐懼

      「老師,我剛問的那個問題,你想到答案了嗎?」她問,嘴邊噙著淺笑。我抬起手腕瞧了眼手錶,又抬眼望向她,「妳在這多久了?」我問。

     

      「嗯?」她一臉疑惑,「我不知道耶……」她尷尬地笑了。

      忽然,她又開口:「老師,你竟然想逃避我的問題。真壞。」她格格地笑了起來,像是一串風鈴被門板敲出清脆的叮咚聲響。

      我微詫。

      聽到她那句似笑非笑說出的「真壞」,我頓時有一股不適感從腳底板竄上,像是有人拿雞毛撢子搔癢著我的全身。

      「我還沒想到答案。」我誠實以對。

      何晶翎仍舊笑得燦爛,沒有回答。

      「為什麼要問那個問題?」我問。

      「老師不覺得本末倒置了嗎?」她沒來由地這麼說,笑容轉瞬有些狡黠的意味。

      「早在我問出那個問題的時候,你就該問我為什麼了吧?怎麼現在才問。」她突然歡暢地笑了起來,銀鈴般的笑聲迴繞在整座走廊上。

      因為,出於一種直覺——我知道即便我問了,她也不會告訴我。而此刻,我的「為什麼」,不過就只是想拖延回答的時間罷了。

      「發生什麼事了嗎?何晶翎。」我問,不忘在句末加上她的名字。

      她的笑容剎那僵住。

      在這一秒,我的腦海跳出了一樣東西——琥珀。

      我的公事包上掛著一條以琥珀做成的吊飾。

      裡頭的蟲子動作被橘黃色的結晶困住。我不知道牠已被凍住多久,興許十年、五年,抑或更短,又或者是那琥珀只是個贗品。

      牠被緊密包裹在那光澤亮麗的橘黃色裡,牠的美麗,將亙久長存。蟲子是多麼渺小的存在,卻在被那亮橘黃包覆以後大放異彩,那樣美麗,那樣攝人心魂。

      此刻的何晶翎,就像琥珀一樣。她的笑容被凍著,卻像被一片烈陽包覆著,如同琥珀一般,璀璨奪目。

      「老師你……」她顫抖著嘴角,薄唇一掀一掀地,小虎牙若隱若現。她似乎連笑容都勾不起半絲,只能不斷瞠目結舌地望著我,彷彿聲音被困在喉嚨裡。

      「老師你……是第一個問我這問題的。」她終於擠出聲音,那聲音卻孱弱地像是隨時會消散在空中。

      頓時,我明白了。

      她的笑容和其他學生不同之處在於——有著不符合這個年紀的,所謂懼怕。

      我不曉得她在懼怕些什麼。怕我嗎?

      「老師你,不會想知道的。」她說,「不會想知道我發生什麼的。」她笑著說道,口氣篤定,卻隱含著什麼。

      「所以,妳希望我回答什麼,關於妳問的那個問題。」

      「我只是想聽老師的想法。」她說。

      面對她,我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妳這個問題也曾問過別人嗎?」

      「沒有。」她立刻回答,認真地望著我,「沒有。」她又重複一次,「我只有找過羅天蒔老師你。」

      「為什麼是我?」

      她看著我,笑而不答。

      「老師問太多問題囉!」她說,「要先回答我原本的那個問題才行。」

      「純白,是不是象徵純潔的顏色呢?」她重申自己的問題,像是深怕我忘掉一樣,「老師,快回答我,好不好?」她幾近央求地望著我。

      我開始對眼前這個學生感到些許興味。她的表情變化迅速,一下歡笑、一下認真,一下又像此刻如此無辜。

      「如果我答『是』,妳會怎樣?」我問出口,卻見她的臉色再次變換。

      「我知道了。謝謝老師!」她猛然地向我鞠躬。

      我詫異地望著她,還來不及開口說什麼,就見她轉身準備提步離去,「喂!何晶翎!」我喊道。

      她轉過身來,向我吐了吐舌,俏皮地笑了笑,「老師,你回答我了,所以你要負責哦。」

      負責?負責什麼?

      「不管我做出什麼,老師都要替我扛下來哦!」

      我呆滯地望著她的背影,一蹦一跳地離去。

      「何晶翎!喂!何晶翎!」我吼著。她的背影卻逐漸淡出在我的視線裡。

      她頭也不回地,繼續一蹦一跳。我看著她飛揚的髮絲,久久才回過神來。見她已經消失在走廊的那端,我只好轉過身,提步走向教師辦公室。

      此時的我不曉得的是,也許早在這一刻,就注定了我和精靈終究會背離彼此的命運。

***

      『不管我做出什麼,老師都要替我扛下來哦!』

      我半夜驚醒。只因何晶翎那銀鈴般的嗓音突然地竄入我的夢境。我抹了抹自己沁滿汗水的額,睡意全無。

      寂靜的夜裡,只聽見電風扇嗡嗡轉動著的聲音,還有牆上的指針滴滴答答。半夜三點。

     

      我試圖讓自己再次入睡,意識卻還是停留在何晶翎的話語之間。

      『老師,你回答我了,所以你要負責哦。』

      我開始設想一般老師遇到這種學生會說些什麼——這學生奇怪?這學生捉弄老師?

      上述的設想,卻不存在於我此刻的腦海裡。

      我對何晶翎今天的一舉一動,是一種莫名的恐懼。

      憶起她那張笑顏。明明燦爛純真,卻隱約帶著什麼樣的情愫在裡頭。

      我又想起她剎那僵住的笑容,如琥珀一般的那個笑容。

      『不管我做出什麼,老師都要替我扛下來哦!』

      這句話,迴盪在我的耳邊,久久不散……。那種深層的恐懼被這句話刨了上來。

      夜似乎更黑了。然而我卻開始害怕天明。

      何晶翎所說的「做出什麼」,是做出什麼?

      我睜著眼,望著太陽逐漸升起,散發刺眼亮色,灑落一地磁磚。我翻開薄被子起身,隨手拎起一條浴巾,走入浴室。

      打開蓮蓬頭,水珠沁涼地灑在我的身上,我任由水珠從我的髮梢間滴落,輕滑過我的胸膛,又流向我的腳底。

      然而,無論我洗了多久,仍洗不掉不斷縈繞耳邊的那句笑語。

      望著鏡子裡的自己,佈滿水珠小麥色的手臂上有著一塊黑。近看才會知曉,那是張惡魔的臉,猙獰地咧著牙。

      我的名字是羅天蒔。

      天蒔、天蒔,天使。然而天使的手臂上,卻刻了一張惡魔的臉。

      也許,比起何晶翎這個學生,我還有著更多的秘密。

      這麼一想,我也就不那麼害怕了。

      走出浴室,看著灑落窗櫺的陽光。我努力讓自己適應那樣的光線。

      我盯著看了很久,確信自己看夠以後,稍微轉身。卻發現,回首家中的一片白牆,在白牆上看見的卻是淺紅色的殘影。我呆愣半晌,才想起那叫做「視覺暫留」。

      也許光明帶來的,不一定會是美好的,也許會是傷害也不一定。

      一如精靈帶給我恐懼,又一如天使留給我惡魔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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