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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道那年春(上)

      武帝六年冬,陳國屢犯,帝盛怒,使者交涉無果,遂遣四王赴邊境驅敵。

      四王離京一月,武帝七年春,王入營十日,兩軍初交戰於宛,並無勝負,皆傷亡慘重,雙方協議倒退,爾後半月未有動靜。

                                                      《魏書.武帝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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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幹農活特別注重時辰,偏偏王明總愛貪懶賴床,老是捱到他老子在屋外嚷叫,逼他趕緊準備,別耽誤了農收的進度,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起床。

      可今兒個也不知怎麼回事,山巒間方才暈開一抹淺白,天還沒亮透,他便睜開眼,一點回頭再睡的心思都沒有。

      迷迷糊糊地支起身子,少年垂眸,一手掐著眉心,一手胡亂探出,看都不看,憑藉本能摸索床頭邊上的位置。

      那是十幾年的老習慣了。

      每逢天氣轉涼,王明的娘親都會從櫥櫃裡翻出他們一家人的棉襖,拍打蓬鬆後,披到後院桿子上曬滿一日,待吸飽了陽光滋味,入夜再送到他們床邊放好,明天幹活就能穿上保暖。

      恰是初春,清晨涼意從泥地蔓延到空氣,王明裹著被子睡了一晚,還是不覺得暖,心心念念都是要換上娘親剛收下來的厚實襖子。

      卻不想他的手來回摸上幾遍,都撲了個空。

      「怎麼沒有?」嘴裡嘟嚷,他放下手,待看清周遭環境,原本的困惑全成了苦悶。

      當真是睡糊塗了,他都離家充軍快三年了,床邊怎麼可能還會有人替他放上棉襖?

        睡意褪去,王明轉動視線,入目所及是他折騰大半年,在無數戰役中以命相搏,好不容易爬上小隊長的位置,才總算換到的單人軍帳。

      從周國到陳國,這些年魏國接連面對外敵強襲,逼不得已,只能反覆徵招所有適齡男子保家衛國,一年一收,一戶一名。

      王明老子前年上戰場,扛過了與周國的戰役,好不容易憑著勝仗拿到了賞賜,卻沒來得及享福,就在與陳國的對戰中,成了邊塞一具無名屍。

      血水成河,屍首成山,為免疾病擴散,犧牲者多半難以入土為安,活下來的士兵雖是心頭煎熬,仍是得趁著屍體發臭流汁之前,趕緊一把火燒了。

      王明不知道他老子是不是當中一具,又或是沒能被找回來,悄然無聲地腐爛在戰場某個角落,再也沒了痕跡。

      他只知道,當年在家門口對他們說會早點回來的人,最後被送回來,只剩下幾件陳舊的破爛衣衫,以及在他藏在行囊裡,事先笨拙寫下的遺書。

      王家從祖輩便是幹農活的,除了沒門路送孩子去上學,王明老子也不愛讀那些文謅謅的詩詞經典。

      對他而言,與其花心思掰扯那些之乎者也,他更願意把精力放在如何觀察雲朵預判天氣,如何施肥成效最彰,如何打理家中飼養的雞鴨。

      沒正經讀過書,王明老子除了自個名字外,基本大字不認得幾個,更別提要好好寫出一封完整的信,饒是他絞盡腦汁,依舊有一大半是錯字。

      也虧王明娘親為了算帳明白,不讓人輕易騙了,花過死功夫念書,底子紮得穩,才能勉強辨識出王明老子那些缺胳膊斷腿的字句,到底在寫些什麼。

        可即便如此,王明娘親費了老勁,總算看出來他爹在寫些什麼,他也沒機會聽他娘將內容念給他們這群孩子聽了──這封遺書不僅僅是王明老子的終點,還是王明遠離安穩生活的開始。      

      王明入軍當日,少年剛收到親爹的死訊,眼淚還來不及流,就被徵招士兵的大人點中,頂替他老子的位置,成為了宛城守軍的一員。

      從錦城到宛城,橫跨大半魏國疆土,一大群同他一般,剛滿十五,被認定能上戰場的少年們坐在牛車上,一顛一顛地撞在一塊,神色皆是灰敗。

      王明還記得,坐他隔壁的少年偷偷吸著鼻子,眼角紅通通的,卻沒真正掉下淚。

      「我家就剩我一個孩子,要是我不能回去,我爹娘也老了,他們該怎麼辦?」低低的,少年啞著嗓子說。

      王明本還陷在愁緒之中,聽到少年的話,立時從死死糾纏的苦悶中抽身,恍惚地想著:「我可不能死,要我死了,我的弟弟就該上戰場了。從爹爹到我,要真是家裡人一個個輪著上戰場……最後家裡還會剩下什麼,日子還有什麼盼頭?」

      戰爭彷彿一個深不見底的妖窟,你總以為它填滿了,實則張著血盆大口,不知滿足地吞噬著每一個奮勇躍下的戰士。

      一但落下,要想爬出,非得熬過萬千折磨……王明想,他弟弟還沒長到他的肩頭高,那消瘦的身版怕是撐不起任何一具盔甲,甚至會被沉重的鐵衣壓進萬丈深淵之中,永不見天日吧?

      興許就是這個念頭支撐著他,王明幾乎將自己磨脫了一層皮,用苦練將一個只會揮鋤頭的少年,熬成了能挽長弓揮大刀的男人。

      不過短短時日,他的五官雖然猶有幾分青澀,但原本骨肉初成的單薄身子,在毫無懈怠的堅持鍛鍊下,變得寬厚健碩,從背影看來,已是判若兩人。

      奮力拚搏的結果,他除了在一場場的交戰中活了下來,還從大通鋪住進了單人軍帳,能睡得更踏實點,不必每晚因為同袍此起彼伏的鼾聲失眠了。

      起初,王明還真享受了大半個月的獨居生活。

      可一旦入了冬,單人軍帳便顯得過分簡陋,寒氣從縫兒鑽入,相比擠滿大男人的燥熱通舖,簡直像個冰窖,每一處空氣都滲著涼意,凍得人渾身都疼。

      這情況,便是熬過冬日邁步初春,也沒改善多少。

      待夜晚歇息,王明蓋著毯子,一時之間卻有些分不清,是他在溫暖毯子,還是毯子在替他保暖。

      左右實在是凍得睡不著,他也不偷懶了,打算把昨兒個被日常操練耽誤了時辰,入夜後瞎燈黑火沒能做完的個人訓練補上。      

        思索著等會該做的事,王明就著角落胡亂擱著的盆裡,前晚預先打好的冰涼清水匆匆抹了把臉,隨即長腿一邁,離開了帳篷。

      瞧天色尚且一片昏暗,距離昨晚頭兒通知的集合時間還有段距離,王明本以為自己會是頭一個抵達練武場的。

      不料,等他走出帳篷陰影處,朝訓練場的方向望去,才愕然驚覺帳內雖是一片寧靜,外頭卻是異常熱鬧。

      只見偌大的練武場空間,早被一夥精神抖擻的士兵們佔滿大半。

      他悄然靠近人群,看他們渾身冒著熱意,不僅雙頰泛紅,裸露的臂膀更是滾著一層濕漉漉的薄汗,顯是晨起鍛鍊已有段時間。

      他這平常被人誇讚勤奮過人的,這會竟是倒數幾個出現。

      沒見識過大夥那麼認真晨練的模樣,王明愣在原地,還是他的小隊員路過,見長官神色不對,趕緊來打招呼,才回過神。

      指著周圍異常躁動的同袍,王明問:「這是怎麼了,大夥吃錯藥了?昨晚不是還在嚷嚷訓練太過操勞,想多休息嗎?怎麼今兒個一大早,都還沒到集合的點,就全部自動自發來練習了?」

      隊員仔細觀察了王明的反應,發現他眼眉間盡是茫然,才說道:「隊長……您昨晚自個加練完,是不是馬上回帳子休息了,沒參加後頭的營火晚會?」

      頷首,王明皺起眉頭,道:「沒有。」

      鄰近兩軍交戰,從基本素質要求到實際戰術運用,為了讓軍人們在戰場上有更高的靈活度,能在戰場上完成相對應的指令,這幾日上頭安排下來的訓練量,讓不少人叫苦連篇,差點堅持不住。

      平日上級規定的基礎訓練,已能輕易榨乾壯年男子一整日的精力,偏偏王明尤愛額外加練,非得將自己逼到連一根手指動不了才肯罷休。

      夜裡,他幾乎是沾上床,意識便俐落地滾進夢鄉,根本沒有額外精力參與弟兄們的聚會。

      手下提及的營火晚會,王明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一次都沒出席過。

      大抵是從他的反應,猜出長官對晚會的事毫無頭緒,隊員左右張望,確認其他人沒將注意力擱他們身上,才低低地說:「隊長,您還記得咱們新來的大帥嗎?」

      在軍隊裡談論大帥實屬忌諱,王明也跟著壓低音量,神態拘謹,「殿下親臨,如何不知?」

      眾所皆知,四王高蓮華為當今聖上唯一的同母兄弟,關係不比一般,加上他那段曾經寄身敵國的歲月,更是讓心有愧對的皇帝,對他有所偏愛。

      如此人物,當他要接替大帥位置,負責帶領士兵們逼退陳國的信息傳到邊疆,士兵們的內心頓時百感交雜。

      好處,自然是有了能在聖上面前說上話的大帥,他們再不必擔憂頭兒爭取不到錢糧,重回一個饅頭得掰三塊分餐吃的日子。

      可壞處……卻是軍中難以根除的沉痾陋習——貴人奪軍功。

      高蓮華並非頭一個天降軍營的貴族,從前那些貴人到邊疆,也全都身領要職,手掌龐大資源與權力。

      起初,王明與他的隊友們,也曾期待那些在京中呼風喚雨的貴人們,真能給予他們不同的幫助,帶領軍隊奔赴勝利。

      可現實往往事與願違,從未上過戰場的貴人們,不僅拉不開弓也舉不穩刀,對行兵布陣更是一竅不通,也就在軍中掛了名,偶爾巡視將士操練,真正沾血的肉身廝殺是半分不碰。

      說來好笑,那些人雖對苦難疼痛避而遠之,可碰上勝仗,又會頭一個出現邀功。

      王明看著貴人們來來往往,一點兒力氣都不必消耗,只需踩著兄弟們用血肉換來的勝利,便能載譽歸返,心安理得地領受不屬於自己的功績。

      他並不聰慧,從來理不清那些官場手段,不過是在一遍遍的錯付忠心後,學會掐滅自己那點不曾被實現的盼望。

      如今,他再見貴人到來,終是只剩下不能說出口的嘲諷,以及隱藏於順從之下的厭惡。

      這心思,不止王明一個,絕大多數位於前線的士兵心底都揣著同一個想法。

      當中,自然也包含王明的隊員們。

      隊員眼神不自在地飄了飄,語氣雖是恭敬,神態卻隱含不以為意,「大帥說這仗也打了好一陣子,眼瞧著都新年了,便找了個先生來替咱們寫信,讓咱們在新年給家裡報平安。」

      在士兵們的心中,高蓮華多年居於他國為質,察言觀色討好人或許在行,但要讓他上場打仗,恐怕是一竅不通,與從前那些專門來搶功績的貴人們並無不同。

      眼下,他找了個人來替他們這幫有大半不識字的士兵寫家書,想來也不過是用來掩飾自己的無能,安定人心的小手段罷了。

      指了指附近早早開始排隊的同袍們,隊員又道:「未免大夥全趕著去寫信,耽誤了練習,大帥交代先生一天去一區服務,這會剛好輪到咱這區,大夥才會都聚在這……隊長,你也好一段時間沒給家裡寫信了吧?不如也去湊湊熱鬧?」

      隊員說到一半的時候,王明已有幾分心動,自然不會拒絕。

      他故作冷漠,道:「也好。」

      這幾年魏國外患不斷,兩軍交戰已是家常便飯,他們這群最底層的小兵,總是哪裡缺人往哪去,一個營地基本待不到半年,居無定所的,王明根本找不著機會給家裡報平安。

      此刻,那怕他覺得新大帥是個慣會耍小聰明的人,頗有幾分輕視,也不得不腆著臉,跟著大夥排起隊,期盼能將自己安好無恙的信息傳回家鄉,讓苦苦等候的家人們安心。

      到底得了高蓮華的好處,少年人臉皮薄,便是內心不屑,他也不得不安分下來。

      心思微妙,一路向前,他不敢如往常那般暗罵貴人,安安靜靜的,只是不斷探頭,暗暗數著還得多少人才輪到自己。

      從前軍情緊張,他們這群小兵不僅整日待在軍營出不去,更是被限制通信,想通知家人儼然奢望。

      眼下機會送到眼前,許久不敢升起的念頭有了希望,便成了磨人的迫切渴求,叫王明一刻都難以等候。

      掰著手指頭算時間,等他熬到隊伍前頭,那位讓高蓮華請進軍營,樣貌年輕清秀的寫字先生,才將上一人的書信放好,新的紙張都還沒鋪平,他就憋不住了。

      連氣都不帶喘,王明一股腦說了許多寬慰家人的話,讓遠方的母親弟妹千萬安心,好好過日子,莫要為他擔憂。

      也虧那先生記性好,王明劈頭就是一長串的叮囑,他也不心慌,頓了頓,就挽袖抬起毛筆,姿態文雅地在紙上落下端正筆跡。

      知道王明先前心急,說的話難免次序混亂,先生替他理順了語句邏輯,完稿後慢悠悠地在他熱切的注視下,念了遍重新編排過的內容。

      王明一臉懵懂地聽完,才反應過來自己有多麼魯莽。

      先前他實在情急,滿肚子的話憋了老長一段日子,總算有機會傳遞出去,便慌了神,向先生交代時說得顛三倒四,前言不接下句。

      王明自知理虧,匆匆說完老鄉地址後,撓著頭道歉,「先生實在對不住,我這人不太會說話,得虧先生幫忙,不然我娘收到信,肯定看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無礙。」

      模樣雖是年輕,那先生卻是沉穩,好脾氣的對著王明一笑,「你娘親年紀不小,家中弟妹離你也差了點歲數,還是個孩子……這孤兒寡母的,沒個青壯人留在家當頂梁柱,難免受人欺侮,你會焦慮實屬正常,我不會在意。」

      王明起先聽先生出言安慰,還暗地裡鬆了口氣,感嘆先生真是心胸寬大,不計較他的失禮。

      可越往後,待先生說到他的家中仍有年邁母親及幼齡弟妹等候,他是心口拔涼,手臂爬滿雞皮疙瘩。

      顫著聲,王明不自覺低語,「先、先生,我剛才跟你說了我娘親及弟妹的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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