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畢業，考上大學的那一年暑假，我和衛姊簽立工作合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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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是我的監護人，合約必須經過他的同意。我把合約書放在他的書桌上，用資料夾蓋壓著，只留下一截寫著開頭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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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合約不見了，但沒有回到我的手上，也沒有出現在廢紙簍或垃圾堆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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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忐忑不安中等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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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必須給回應的前一天晚上，我等舅媽入睡後，才去敲舅舅的書房門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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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讓我進來，把門關上，讓我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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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桌上的黃檯燈照著舅舅的臉，還有那些一落一落堆疊的書和卷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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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開一點窗戶，點了根菸，用力吸兩口，慢慢地說：「我希望妳好好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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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好好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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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就不要去做這些無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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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不是什麼壞事。」我說：「舅舅，我知道我在做什麼，衛姊也知道。是壞事她就不會做這一行，是壞事，我絕對不會碰。就因為不是壞事，所以我想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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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什麼？」他問，聲音大了些，但不像是生氣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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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一下，「試試……做不一樣的事情、看不一樣的世界。」面對舅舅，我難掩緊張，聲音略顯顫抖，但還是把話說完整了。「我不知道我能為怎樣的人，但我想試一試，試著成為不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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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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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深深地看著我，眼神很嚴肅，停了一停，像是在思索什麼，片刻後，拉開抽屜，取出了那份合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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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開一只藍絨盒子，取出鋼筆，「鏘」的一聲推開筆蓋，先在另外一張白紙在上頭試著寫了幾次名字，等預備好了，才把筆尖移到合約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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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在下筆的瞬間，又停住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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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頭，注視我的眼睛，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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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惟惟，如果這真是妳想要的，那麼舅舅幫妳簽這份合約。但妳要答應我三件事情。妳一定要做到，我才願意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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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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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別做危險的事，別傷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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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頭。「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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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不許急進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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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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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他指自己的胸，語氣鄭重、清晰，「做任何事之前，都先問問妳的心。和良心過不去的事、無法承擔後果的事，哪怕再值得，也不要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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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想，再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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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握著鋼筆，在合約上簽了字，又抬起頭來。「那麼，去試試看，做妳所謂的不一樣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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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幾乎足不點地的捧著這份合約，歡天喜地的跳回房去。佳敏正趴在床上看小說，見我回來，看我手上捧著的白紙黑字，一翻身便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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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聲嚷嚷，「怎麼？怎麼？我爸真的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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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合約給她看，她仔仔細細的讀了上頭的文字，一臉不勝羨慕的說：「妳運氣真好，我爸不聲不響的就答應了。要換了是我，還不鬧得全家雞飛狗跳？光我媽那一關就不可能過得了。我爸爸有點偏心，他啊，對妳特別的好。我媽老說，妳就算點火把家給燒了，我爸也不會衝妳發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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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笑嘻嘻的，但聽了這話，就笑不太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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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和佳敏說，妳才好。妳不管做什麼，都有家人一步一步管著，那種限制，說穿了也是一種愛和關心。多少次舅媽咬牙切齒罵妳，氣得妳哭，半天後又坐在一起看電視吃水果了？真正的家人是這樣的，不管話說得多難聽，看起來多傷，但過一陣子又言歸於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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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媽很少對我說什麼真正的難聽話，舅舅對我總是客客氣氣的，那是因為我不是這家的人。家人之間的偶爾小傷害，到了我這裡，就是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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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對我客氣，也對我疏離，他們不管束我，但也沒辦法真正控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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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真好。但只有飛翔在雲端的風箏，才能體會那種與地面只接一線的徬徨和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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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個人，卻得面對一整座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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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想，這些話畢竟沒說出口。我換了笑臉，把合約收進資料夾裡，高高興興地和佳敏說：「剛開始，可能還不行，但等我混熟了，說不定可以帶妳去看我們的訓練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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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噯，妳能幫我要到李臻的簽名照嗎？」她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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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可以吧。」我做了連自己都不確定的承諾，「妳喜歡李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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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模誰不喜歡？我就算不喜歡，妳弄簽名照來，我拿去和同學朋友炫耀一下也很有面子啊！」佳敏湊在我身邊，擠著我說悄悄話，「惟惟，弄不到簽名照也沒關係。我想啊，妳遲早也會和李臻一樣大紅特紅，到時候，妳給我簽照片，妳帶我去那些Party上露露臉，有好吃好玩的記得帶我去吃吃玩玩，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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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但說不定我不會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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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了一下，「紅不紅的，也沒什麼要緊。但我想，妳一定會有很不一樣的人生……至少和我不一樣。我在這樣的家庭出生、長大，有這樣的爸媽、過這樣的日子，以後呢，要好就是個稍微傑出的平常人，要壞也壞不到哪裡去。」她理所當然的說：「我不可能去做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情，也不能冒太大的險。我想我就和大多數的人一樣，讀書、考試、唸大學，好一點，讀公立大學，壞一點，讀私立大學，如果還有興趣，就再往上唸一點，遲早畢業，遲早工作。工作呢，好一點，考公職，壞一點，找間公司上上班，時間到了，好一點，結婚，壞一點，晚婚或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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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我，態度認真，「所以啊，我真羨慕妳。妳不管作什麼夢，都可以盡力靠近那些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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