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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黑曜石

      許多記憶的產生是瞬間的。倏乎開始、立即結束。開始到結束之間不過幾秒鐘,但留下的卻是一生的記憶。

      片刻、短暫、輕描淡寫,充滿力量。

      這些碎裂記憶累積堆疊,最終組合成的,是一個完整的、沒有殘缺的影像。

      包括佳敏在內,有些祕密我從來沒敢告訴任何人,我總是偷偷的在心裡喊舅舅為爸爸。

      昏黃燈光下,他埋首書中的背影,在我的眼裡,慢慢轉換成父親應該存在的樣子。

      那些承諾、規勸、安慰、照護,是我爸爸的聲音。

      偶爾握住我、按著我肩膀的手,是我爸爸的手。

      想像是不需要花錢就能夠自我滿足的東西,想像有爸爸的存在,是我隱密而微小的樂趣。

      但想像雖然美妙,卻不能沈迷。不可以把想像當成現實,不能把不存在的東西,當成真實。

      只有瘋子,才分不清楚虛假和實際的差別。

      可是啊可是,想像和說謊是很相似的兩件事。小謊言,說著說著變成了大騙局,小想像,想著想著就成了大假象。沒有說過謊或沈溺在想像裡無可自拔的人是不會明白的,許多無法被原諒的罪大惡極,起初只是為了一點單純天真的目的而生──譬如說,安慰一顆寂寞的心、滿足小小的虛榮──但最後卻膨脹到無可收拾的地步,以揭穿真相的恐怖結尾收場。

      所以我必須再三提醒自己:不許沈溺,不可過度,適可而止。

      父親的手、家人溫暖的關愛,原本就是不存在的,想像讓我好過,但永遠不是真的。

      可是舅舅那一句溫暖的關懷、那雙溫和注視我的眼睛、那在我左肩上輕拍兩下的手掌,和密閉空氣間流動的柔和溫馨,卻是實實在在,具有溫度的。

      但像我這樣的人,天生有一種打死不洩漏真感情的防衛機制,哪怕心中感動得痛哭流涕,臉上仍是一片雲淡風輕。

      我的眼睛一澀,下一秒鐘卻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揉揉眼睛,轉頭看向窗外,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怎麼全台灣的車今天晚上都出來了?遲到太久,舅媽會不高興的。」

      我不是孤僻冷漠,不是要裝酷傲慢,我只是清醒。清醒的知道,舅舅和爸爸是不一樣的。哪怕他把妳當親生的一樣看待,他還是我舅舅,有他的家人,有他真正的小孩。

      我得不斷警告自己,以免遺忘。

      所以當我跟著舅舅走進餐廳,經過幾間包廂,看見餐桌上舅媽抬起頭來,用不耐且明顯責難的目光注視我時,我心裡想的是:好在啊好在,好在我沒有弄混這一切!

      餐桌上最高興看到我的,大概就是佳敏了。她別過臉來,開開心心地說:「惟惟,我們還沒吃蛋糕呢!妳不是叫我留大塊的給妳嗎?來得正好,等切蛋糕時,叫佳峻把大的那一塊先給妳就是了──」

      舅媽在旁邊冷冷地插話,「袁佳敏,別教壞妳弟弟。外公外婆都在,好東西該先給老人家,這點都不知道,妳是白讀書了!」

      舅媽臉色森森的不好看,舅舅也一下子怔住,沒人接得了這些話,氣氛一時很僵。

      我舅媽是這樣的人,心直口快,說話從不思前想後。她今天沒衝著我直接發難,已經是了不起的度量,可按照她的性子,恐怕開口時也沒料到,會把氣氛弄得如此窘迫,她無法收場,接著就更不高興。

      就在這時候,衛姊出現了。

      她站在包廂門口,往裡探了探。她那一站一看,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舅舅起先困惑,繼而顯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張口動了幾下,發出幾聲驚訝的吸氣聲。

      但先說話的卻是衛姊。「我說難怪,看起來眼熟,原來是你啊!」她笑吟吟地說:「怎麼,不記得我了?我是衛欣哪,莉紋的同學。以前莉紋在台灣的時候,我和英成天往你家鑽……都忘記了?看看,這就叫貴人多忘事!」

      我對衛姊的第一印象很深。

      她不太瘦,身材略顯豐腴,短髮,穿一件式樣簡鍊的黑色連身裙,無袖、低胸、大片露背,頸間戴著一條最簡單的鑲鑽項鍊,一手戴著銀色的、細細的、好幾圈的白金手鐲。

      那身裝扮,看起來,像是剛離開哪個盛大的頒獎典禮。

      舅舅四十好幾的人了,她的年紀絕不會比舅舅小,但說也奇怪,她的衣著、化妝、站姿,還有說話咬字的語氣和手勢與微笑,卻顯得異常年輕,頂多就三十五、六吧,臉上散發著一種我在其他人身上都不曾見過的光彩。

      我只顧著看她,舅舅舅媽說了些什麼,我都沒聽見。

      我的目光很熱切,很不可思議,很困惑,很……

      這不是我在舅舅或舅媽身邊會看到的人物,不是街頭巷尾閒話家常的媽媽,不是學校裡的女老師,也不是我常接觸的每一種人,她不一樣,不一樣。

      她和照片裡的媽媽有點相似。那種微笑、那種特殊的氛圍和舉手投足之間游動的游刃有餘……不一樣啊不一樣。

      我的眼神一定洩漏了什麼不可說不可說的祕密。

      衛欣用眼神掃過在座的每一個人。

      她看人是很有技巧的,平均分配,不過度注視某個人,但也不曾忽略哪個人。她看著我們,微微地、緩緩地、巧妙地微笑。

      但最後她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又看了看我身邊的佳敏。

      最後,看我,只看我。

      她把視線停留在我的臉上,審視我的眼睛、鼻子、嘴唇。

      然後她抬頭望向舅舅。

      她微笑。和方才那種禮貌寒暄淡極了的笑容完全不同,這一次,她的眼底顯出一絲不同的意味。

      她伸出手來,很自然、極平常且熟捻,好像從小就認識我一般,輕輕撫摸了我的臉頰。

      她說:「這一定是惟惟了。她呢,長得和我熟悉的人那麼像。」

      黑曜石,心底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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