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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夏 01

暖夏   01

01

努力推著老舊的機車,走沒幾條街,已經滿身大汗,這當口正是車水馬龍的半道上,離家已經有段距離,幾度想要放棄,隨便找家車行處理就好,但放眼週遭,林立的商圈裡又哪有機車行?已經走了大半段路,正是進退維谷間。沒奈何,等號誌變綠,只好跟著斑馬線上的行人一起動作,別人西裝革履或裝扮時尚地踏過馬路,但她握著機車把手,腳步沉緩,只能努力朝著對面趕緊移動,還好一路走來都是平緩的路面,沒有遇到坡道,否則如此沉重的一輛機車,自己怎麼可能推得動?只是推著推著,可美忍不住懷疑,這樣做真的有意義嗎?修這輛超級破車會不會到頭來花費的金額還比買輛二手機車更貴?同時她也忍不住埋怨,似乎不該聽信王漢威的鬼話,說什麼只要他略施巧手,包管什麼都修得好,而且修車、更換機油都還能累積點數來兌換商品。早知道別貪這種小便宜了,她心想。

 

 

「這問題很多喔,不知道能不能修得好。」費了偌大工夫,汗流浹背地推著機車來到車行,已經雙手無力,兩腿痠麻。沒捲起薄外套的袖子,只是從包包裡取出一張面紙來擦擦汗,但可美一往車行裡望去,倒是看到王漢威躺在涼椅上,悠哉地露出肚子正在睡午覺。沒好氣地叫醒他,這胖子還一臉埋怨,說什麼中午吃過飯,本來就要休息片刻,否則下午哪有力氣工作。百般不情願中,他穿好衣服,叼著一根沒點的香菸,蹲下來檢視這輛可美千辛萬苦才推過來的車。

「你不是說什麼都修得好嗎?」可美瞪他。

「那也得是『車』才修得好呀,妳這個不能算是車子了吧?」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然這是什麼?」

「在我看來,叫做廢鐵還差不多。」王漢威哭笑不得。

車齡是老了點,但如果把灰塵、鏽蝕都處理乾淨,將零件好好整理更換,也許看起來不會太糟,搞不好就真的能騎上路了也說不定。今天一早,可美走到自家後院,去親眼鑑定一下這部舊車時,她憑著自己極其薄弱的車輛知識,左右看了看,心下如此以為,也正因此,她才願意伸展伸展筋骨,將車子給推到前院來,而在猶豫著該上哪裡找機車行時,她更想起了這個國中老同學。電話中,家裡開機車行的王漢威豪情萬丈,誇下海口直說沒問題,只要是機車,無分廠牌、不管車齡或車況,凡是在還看得出來是機車的範圍內,他肯定都能修好,但前提是,可美得自己把車運過來,王漢威說他家的機車行原本有部載運機車的小貨卡,但上個月底就撞爛了。

 

 

「怎麼會把這種車拿來修嘛,拜託,這修得好才有鬼了,都鏽成這樣,搞不好裡面的結構都爛光了,隨便搖兩下也許還會解體哩……」一邊嘮叨著,王漢威正想轉個頭,叫可美乾脆放棄算了,但一轉頭,只見這個女孩臉上已經浮現殺氣,當下只好乖乖閉嘴,趕緊又蹲下來,繼續研究車子,只是一邊看著車子,一邊依舊嘮叨:「這種車怎麼修嘛,我看最後這三個月乾脆哪裡也別想去了,光是搞這些就夠了嘛。」

「最後三個月?」可美愣了一下。

「是呀。」一邊抱怨著可美對老朋友的不夠關心,王漢威說自己年初時就通過了研究所考試,再過幾個月便要開學,屆時他可就得收拾行囊,離開台北,大老遠到高雄去唸書了。

怎麼自己對外界的聯繫已經薄弱到了這等地步了?本來朋友就已經不多了,再加上長期以來的疏離,能跟她親近的人變得更少,大學的同班同學裡,除了前男友,她想不起任何一個人的名字;高中同學就更遠了,畢業後從來也不曾聯絡過,至於國中的老朋友當中,也沒剩幾個還有聯繫的。

「不管你哪時候要離開台北,反正這輛車非得給我處理好不可,你需要多久時間修好它?兩天夠不夠?」用眼光逼得王漢威屈服後,可美不想沉浸在自己無邊的感慨中,她從包包裡拿出一本厚厚的隨身手冊,攤開行事曆,順便也取出筆,又問:「你先預估一下,大概要多少錢?我幾點可以過來牽車?能不能順便幫我把那些什麼廢氣檢驗、強制險之類的都一併辦好?需要我提供什麼證件?行照還是駕照?」

「等等,等等……」王漢威連忙搖手,苦笑著,「夏小姐,妳可不可以別這麼急?先聽我把話說完吧?噯唷,妳這種不管做什麼都非得有計劃表的個性,沒把自己累死,也先把別人給逼瘋了。我說呀,做人別老是這麼急忙忙的,雖然現代人追求效率是天經地義的事,但也不需要每件事都這樣吧?妳現在不像以前那樣是在當社團當什麼幹部,也不是在哪家公司當秘書,輕鬆點,好嗎?」

「少囉唆,你早一天把車修好,我就可以早一天離開這個鬼地方。」可美瞪眼。

「什麼鬼地方?」王漢威愣了一下。但可美不想講太多,她把話題轉了開去,又問:「總而言之,你現在快點檢查車子,然後給我一個確切的時間點就對了。」

 

 

無奈,花費了近半個小時,王漢威最後總算勉強給了一個日期,同時也跟她解釋了諸般檢驗所需要的證件與步驟,又說:「雖然我知道妳不會看在眼裡,但還是得提醒一下,這輛車真的有夠破了,修起來肯定不便宜喔。」

「沒問題。」而她點頭。一邊回答的同時,她已經在盤算著,剛剛王漢威說了,機車檢驗需要用到行照,而這輛車是父親多年前從朋友那兒買來的,行照大概從來沒換過,搞不好已經過期,再加上什麼責任險之類的也從沒處理過,現在還有點時間,搭乘計程車跑一趟監理站大概還算充裕,可以先去處理處理。

「不過我挺納悶的,怎麼妳牽過來的會是這輛車。」討論完機車修繕事宜後,也不再囉唆,可美準備離開。王漢威陪她走出車行,但路上沒有計程車經過,兩人站在路邊。王漢威說:「接到妳電話時,我還以為會是另外一輛野狼機車。」

「什麼?」她臉色忽然一變。

「沒有,沒有,當我沒說。」有些尷尬,王漢威趕緊又搖頭。認識太多年,他可非常了解夏可美的大小姐脾氣,在她面前最最不能的就是不經思考地亂說話,要是惹得大小姐一個不高興,那可大事不妙。

「我從來也只有這一輛機車,而且它不是野狼機車。從以前是這樣,到以後也還會是這樣,你要記得這一點。」終於有計程車路過,可美伸手攔車,同時也對王漢威說:「記得了嗎?」

「已經很用力刻在我頭蓋骨上了。」王漢威苦笑著。

 

 

這一天的時間,她打算用以專心處理諸般瑣事,有些延宕了好一陣子的事是該料理料理了。早上去過銀行,結清掉兩個存戶,跟著在家等貨運行來取件,把兩大箱東西寄走,然後牽車去修、現在又從監理站出來,準備再搭車回家。看看時間,下午三點二十八分,手機裡沒有任何人傳來的簡訊,更沒有任何來電,再也不像以前,會有人每日捎來幾封訊息,溫馨提醒是該吃飯的時間,或者因應天氣的變化,給予任何呵護,她夏可美現在是一個人,就這麼孤單單地一個人,連坐在計程車上,都只剩下司機可以聊天,但她不願如此,隨便應答幾句後,別過頭去看看車窗外的風景,結束了無趣的聊天話題時,也感覺到肚子裡一陣飢餓。

「小姐,妳看要不要繞個路?前面塞車了。」那個司機又回頭,說剛剛看到救護車從外側車道趕過去,前頭只怕是車禍。本來是不想擠在捷運裡摩肩擦踵,才選擇搭計程車的,沒想到卻反而遇上這種場面,她沉吟了一下,看看計費表,付了兩百元車資,叫那司機也不必找錢了,就在這動彈不得的車陣中,她選擇打開門,乾脆用走的算了。

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行事曆上屬於今天的部份也已全都完畢,她只是無處可去才打算回家的,但現在既然又走回台北街頭,卻反倒有點空虛。在路邊愣了半晌,一時還有點沒弄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後來索性也不去細想了,轉身,順著騎樓邊走去,帶點茫然,膠底鞋踩著各種地坪,有些是磨石子,有些是磁磚,沒去細聽各種摩擦發出的聲音,也渾然不聞街道上的種種嘈雜,邁開腳步就走,在各種不同的店家騎樓與招牌的轉換過程中,沒有任何值得她駐足或回頭多看一眼的東西,那些或許不看也好,她必須得保持著這樣一貫的前進,才能避免一停下腳步就墮入什麼樣的思緒深淵裡,對大多數人而言,漫步是愜意的,但對此刻的可美而言,能這樣走出門來其實就已經是種冒險,在自己所清醒的狀態中,這是一次難得的、沒有時間性的走路,沒有特殊的目的或理由,更沒有具體的目的地,她只是漫無目的在台北街頭到處亂走,有時經過的是林立高樓,是辦公大廈也好,或者銀行建築也罷,或者經過比較低矮的街區,有些賣的是各類雜貨,有些則是餐飲小舖,甚至偶而經過幾家裝潢亮麗的服飾店,可美完全沒有走進去逛上一逛的興致。她忽然想起大學時看過的小說,有個不曉得是失婚或失戀的女主角,就這樣在颱風過後的台北城裡四處亂走,遇到紅燈就轉彎,直到走進一家發生故事的主場景的咖啡店為止。其實可美以前是非常討厭走路的,她對這種單調的肢體動作毫無興趣,即使是購物,她也寧可選擇上網瀏覽頁面,根本不想在街上走逛。

但現在卻不同,她必須得保持著不斷的移動才行,在沒了修車、跑銀行或監理站之類的任務後,她便感覺自己似乎無法再集中意識,那種精神上的聚焦力一旦喪失,剩下的就是無邊無際的漂浮,一個不小心,也許自己就會像個斷線的懸絲木偶,在車水馬龍的台北街邊摔得粉碎。

 

 

其實一點也不覺得倦,這兩條以前動不動就走得痠疼的腿似乎也毫無疲憊感,她沒看時間,不知道走了多久,更不曉得是基於什麼理由,就在一個巷道的轉彎處,像是踩著了地上一灘污水而勾引起什麼點子靈光乍現一般,腳還踏在那水漥裡,可美忽然停了下來,又看看週遭,才知道這大概是西門町附近,旁邊是一家小小的咖啡店,走進去後,沒坐下,可美只是想給自己買個飲料,但抬頭看看吧台上方的品項價目表,卻又不曉得該怎麼點東西才好,那些飲料都取了很抽象的名稱,有「回憶」、「夢」、「寂寞」之類的好多好多。想了想,她對老闆開口,要了一杯「愛情」。

等待時,原本拿出手機,但轉念又想,反正也不會有人打來,她的手指在電源開關上猶豫了片刻後,放棄開機念頭,轉而拿出包包裡的筆記本翻閱著。半晌後,外帶裝的飲料送上,她沒問老闆什麼,掀開杯蓋,先輕輕啜了一口,才發現原來是杯加鹽加奶的咖啡。

那個老闆一副很想問問可美心得的樣子,但可美選擇視而不見,她的視線還停留在筆記本的其中一頁,那是一份好幾筆都寫了又劃線槓去,槓去後卻又再寫下的物品清單,有睡袋、手電筒、小型電池、急救藥品等等若干細碎項目。檢視了一下,原本想要趁著這當下再確認一次,看是否有所遺漏的,然而望著筆記本上潦草凌亂的字跡,腦海中卻忍不住浮現出別的畫面來。

 

 

那大半年裡,她過著行屍走肉般的日子,對什麼都沒感覺似的。一邊喝著咖啡的同時,可美這樣想著,自己這半年內是不是也喝過類似的東西?好像有,但似乎又沒有,是了,就是這種情形,她沒辦法具體而微地記憶著自己在那段時間裡的種種行為或想法,不記得一天裡吃過幾頓飯,也不記得在什麼時間洗過澡或睡過覺,她在晌午時分坐在窗前看著院子裡的草木藤蔓滋長,也在夜闌人靜之際坐在餐桌旁的地上看著偶而有蟑螂鑽過,或者就在浴缸裡,泡呀泡地,直到全身的皮膚都白皺了,這才驚覺自己原來正在沐浴。那些日子裡多虧了鳳姨,她是受了老媽的特別囑咐,每隔幾天就過來關切一下的遠房親戚,也是爸媽們在台灣唯一能託付的對象。但儘管如此,鳳姨總不是傭人,她有自己的事要忙,若隔得稍微久了點,這屋子就又會陷入一片凌亂中,尤其是滿地的垃圾,那是可美在無意識中撕碎的任何東西──只要那些是撕得碎的。後來鳳姨把家裡所有的紙張都藏了起來,甚至把衛生紙都換成了濕紙巾,這位臉上已經滿是皺紋,講起話來帶點廣東腔腔調的婦人並不喜歡抱怨或責備,她往往嘆口氣,什麼也不說,只是露出悲傷的眼光。

那是一種間歇性的失智狀態吧?現在回想起來,可美這麼猜測著,那陣子,鳳姨一定滿心猶豫掙扎,面對著這個無預期地就失魂落魄,神智陷入黑洞的女孩,不曉得該不該將將她直接送醫才好。這種現象大多發生在白天,可美在房子裡走動時,有時是因為看見房裡某樣熟悉的東西而觸發,有時是因為忽然想到了點什麼,才將思緒引導進了深淵中,於是她在那錯亂與清醒之間害怕惶恐,巴不得快點天黑,夜暮一低垂,可美換上衣服便急著出門,離家也不算遠的市區巷道中就有幾家小酒吧,她寧可在幽暗淡卻嘈雜的吧台前流連,一杯杯喝著不與他人交談的寂寞酒飲,直到腳步踉蹌了才結帳離開,在醺然之際可以取得一個穩定與失控間的平衡點,那樣的平衡下,她才能在自己的床上睡著。

 

 

對於這樣的現象,鳳姨沒有告訴可美的父母,歷經過自己漫長的人生後,一樣有著遠在他國的小孩,終日總懸著一份對孩子的牽掛的鳳姨其實很清楚,倘若可美的父母知道女兒獨自留在台灣竟是過著這種生活,肯定會連生意都做不下去,急忙忙就跑回來。但跑回來又怎樣呢?鳳姨常跟可美這麼說,勸她要找到自己的藥方,她說心病只能靠心藥來醫,如果缺了那道方子,那麼就算遠渡重洋,逃個大老遠去到任何國家,這種病症還是不會痊癒的。

但那是病嗎?她自己並不覺得,不管是那段晝伏夜出像隻流理台下水管中攀匐著的小蟲子在過的日子,或是已經能夠換上了正常的外出服,大白天地在台北街頭到處穿梭的此刻,她都不認為那算得上是「生病」,勉強要給個解釋的話,她會將之定義為「休息」。

「這是妳期望中的愛情嗎?」那位咖啡店老闆最後還是開口了,他客氣探詢。可美被迫暫時中斷了她腦海裡的思緒,抬起頭來看了那老闆一眼,捧起杯子又喝了一口尚且溫熱的咖啡,在唇邊咂了咂,像是稍微品味了一下,客氣地說:「似乎比理想中的苦澀了點,但又比現實中的甜了點。」

「妳理想中的愛情是甜的?」

「誰理想中的不是呢?」而她微笑。

「但現實裡的卻讓妳感到很苦澀嗎?」老闆興味盎然地又問。

「誰現實中的不是呢?」她又還以一個微笑,於是那老闆點點頭,轉身走了開去。

-待續-

誰理想與現實中的愛情不是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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