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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母(03)

03

      電話聲越來越大,尤其此處空曠寂寥,再沒其他聲音可以蓋過它。

      門口的貓眼反射出冰冷的光芒,屋內傳出的鈴聲似遠還近,迴盪不已,透著一股幽森詭譎的氣氛,那聲音令張嘉琳心中湧起寒意,不由打了個冷顫。她感覺得出來,那股寒意無關乎天氣。同時,她也聽到一道拖著什麼的輕微聲響朝門口接近,嘩刷,嘩刷……聲音的主人每走一步,就會停頓一下,接著再繼續前進。她的心跳也隨著拖曳聲的繼續和停頓劇烈起伏。

      電話鈴聲忽然停止,一片靜寂。

      緊接著,伴隨著「咖──咿──」的難聽聲音,門被打開了。門後出現一張陰暗森然的中年婦女面孔,對方的瞳仁緊盯著她,瞬也不瞬。

      張嘉琳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心跳漏跳一拍。

      女子的目光毫無溫度,也不說話,就只是直盯著她;過了半晌,她才看出那張面孔自己並不陌生。

      「表……表姨,我是阿琳啦,前幾天就跟妳提過要來的。」

      「啊,是阿琳呀,」表姨忽然換了一張臉孔般,表情變得柔和,輕聲道:「好久沒見到妳了,人都長這麼大了,長得那麼漂亮。什麼時候要結婚呀,有沒有找到什麼好的對象?」她一邊說,一邊從門縫探出手,撫摸起張嘉琳的臉。

      好冰的手!張嘉琳克制住想要後退的衝動。表姨的手冰冷得嚇人,五指乾枯,猶如無生命的樹枝刮在臉上,對方看起來比先前還要來得削瘦,顴骨高聳突出,眼窩又深又黑,還帶著幾分憔悴。

      張嘉琳勉強笑道:「還早呢,我連男朋友都沒有。」

      「阿琳,妳條件那麼好,一定找得到的,但也不要拖太久,要知道,女人最寶貴的東西就是青春。」

      「我知道,謝謝表姨提醒。對了,」她頓了一下,才道:「我今天是來看大姨婆的……」

      門縫中,表姨輕輕勾起一抹微笑,看起來卻比哭還要難看。玄關的燈飾散出昏黃幽光,照在她的臉上,形成對比明顯的陰影。

      「隨我來吧。」

      話聲剛落,表姨便轉身走進燈光不及的黑暗處,像是被吞噬了一般,只剩下一片隱約的蒼白,原來是她穿了一套白色的長裙。裙子的下擺十分長,隨著腳步在地上一晃一晃的,大約就是剛剛的拖曳聲來源。張嘉琳醒覺過來,忙將鞋子放進一旁的鞋櫃。憑著微光,牆上正對大門的鏡子隱隱反射出她的倒影,聽說是擺來擋煞用的,已放了有十年之久。她帶上門,拖著行李箱,跟在表姨身後。

      一路上兩人都不說話,只剩下「嘩刷」的拖曳聲和行李箱的輪轉聲。

      張嘉琳注意到表姨的腳步有些踉蹌,右腳似乎受了傷,只能緩慢拖行,促使那道拖曳聲變得更明顯。

      說也奇怪,明明對方的動作看起來不快,她卻怎樣都追不上。

      只能勉強跟在後頭而已。

      老家的結構異於尋常住家,經過玄關後,還要通過一條曲折的長廊才能進到內部居處。那條長廊就彷彿一條環在外圍的護城河,也不知當初建造老家的祖先為何要如此設計。長廊的外圍則是種滿花花草草的庭院,平時在大太陽底下看起來綠意盎然、賞心悅目,給人好心情;然而,少了日光照射的現在,陰鬱黝黑的草叢就讓人感覺透著幾分妖異之氣,似乎有什麼東西藏身在外頭。

      隨著烏雲蔽日,長廊上霧濛濛的,前方表姨的身影也因而若隱若現,隨時都會消失一般,即便張嘉琳加快了腳步,卻還是與對方保持著同樣的距離。

      以前這條長廊有這麼長嗎?

      這個念頭漸漸在張嘉琳心中萌芽,幸好下一個轉角,她就看到了大廳內部,或者,現在該說是靈堂。

      靈堂已經佈置好了,褪色的米黃色布幔從天花板垂下來,香爐雲般漫出滿滿的檀香味,幾炷長香以緩慢的速度靜謐地燃燒。香爐後掛了一張偌大的女子肖像,相片裡大姨婆眼神有些迷離,也沒看向鏡頭,表情有種說不出的不知所措。表姨正站在一旁,張嘉琳順著她眼神的方向望過去──角落擺了一塊薄木板,上頭的被子隆起,拱成人形,不用看也知道那條被子蓋在什麼身上。木板後方是兩張長板凳,地上影子閃動,只見一雙小白腿靜靜地晃來晃去,嚇了她一跳,再仔細一看,才發現原來是板凳上坐著一個約莫七、八歲大的小女孩。

      那是表姨的女兒,她的小表妹。

      牆角的電風扇嗡嗡運轉,小表妹的頭髮在風中飛舞。

      她的臉色死一般的白,黑眼圈深重,眼神木然,兩點漆黑的瞳仁只是直盯著木板看,配著一頭烏黑長髮,那模樣簡直像極了雕工精細的日本人偶。張嘉琳喚了下小表妹的小名,她卻只是靜靜抬起頭,冰冷地看了自己一眼,沒答腔,稚嫩的聲音朝表姨說:「媽媽……時間到了,換妳顧奶奶……」聲音很輕很細。不等表姨答應,她跳下板凳,便哼著歌詞不明的兒歌,蹦蹦跳跳地跑進房裡了。腳步聲輕飄飄地,伴著歌聲起起落落,在張嘉琳的耳邊迴盪。

      表姨看著小表妹的背影,啞聲笑了起來,那笑聲令人毛骨悚然,就像是粉筆劃過黑板的聲音。

      「來,先上一炷香。」她遞給張嘉琳一炷剛燃上的香。寂靜的氣氛裡,淡煙猶如一條蛇般纏繞著空氣。

      「嗯。」

      張嘉琳朝大姨婆的肖像拜了拜,在心中默念:大姨婆,我是阿琳,回來看妳了。對不起,回來得有些晚……

      表姨幫她將香插入爐中,自己也合十拜了一拜,接著道:「呵呵,也難為那孩子了,這已是她的第四天守靈,不過現在有阿琳妳來了,我們只要再守個幾天,就可以準備出殯。」

      事實上,張嘉琳有點同情表姨。

      表姨丈在五年前因一場車禍而去世,只剩下表姨和小表妹兩人相依為命。跟保險公司討價還價了大半年,最後僅獲得一百萬不到的微薄理賠金。尤其表姨一直以來都是專職家庭主婦,沒什麼工作專長,頂多只能幫忙餐飲店洗洗碗、端端盤子之類的,僅憑著那份薪水根本無法維生;若不是還有這棟老家可以住、若不是還有大姨婆早年存下的私房錢,她們母女二人大概會過得更慘吧?也難怪兩人都是這般形骸枯槁的樣子,本來生活就不順遂了,又遇上這種事情……想必對她們來說,大姨婆的喪事費用會是一筆很大的負擔。張嘉琳腦中飛快掠過這些念頭,臉上表情卻毫無變化,她可不願對表姨露出同情的表情,那很傷人。

      她提議道:「表姨,我看妳們都累了,不如今天就交給我來守吧?」

      或許是真的感到疲倦的關係,表姨沒有推辭,點點頭,感謝地說:「今晚就麻煩妳了,阿琳,但也不能都交給妳一個人……啊,是了,我還得先幫妳準備好睡房,搬個棉被枕頭什麼的。」

      「沒關係,一切從簡就好,不用在意我。」

      「……阿琳,真的很謝謝妳能來幫忙。」

      「說這什麼話,」張嘉琳佯怒道:「我們都是一家人哪,那麼客氣,是把我當外人嗎?」表姨又啞笑了幾下,拖著她的行李,幫她整理房間去。

      張嘉琳坐在板凳上。

      少了表姨和小表妹二人,大廳裡一瞬間沉寂下來,也許是新加了她那炷香的關係,檀香味忽然變得濃烈起來,白霧氤氳靉靆,環繞著桌上的金紙蓮花和供著的水果,也遮去了大姨婆的相片。那張照片似乎還是自己照的,張嘉琳想,那次一群親戚帶大姨婆一同出遊,她恰好也是其中一員,趁著大姨婆不注意之時,就用手上相機拍了這麼一張獨照,卻沒想到會用在這種時候。

      若是意外要來,誰都想不到。

      煙霧散去,燈光微微照著肖像,她正好與肖像無言的眼神對上,大姨婆專注地凝視她,口唇微掀,彷彿想對她說什麼。

      不知是否是檀香太濃的關係,她感覺眼眶被燻得有些酸,眨了一下眼。

      「──每當看到那張照片,就覺得媽還活著一樣。」

      表姨的聲音幽幽地在她身後響起。

      張嘉琳毫無心理準備,身軀劇震了一下,驚駭得整個人差點從板凳跌下來。過了好一陣子才放鬆下來。是心理作用的關係嗎?為什麼以前她從沒發現表姨是這般神出鬼沒,她甚至連對方的腳步聲都沒聽到。

      「怎麼了?阿琳,妳被我嚇到了嗎?」

      表姨將手放在她的肩上,頭湊近,關心地說。那雙手瘦骨嶙峋,只剩下一層薄皮覆在骨頭似的,但力道卻是沉甸甸的,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一個吃痛,身子不免縮了一下,表姨才又將手收回去,但側臉仍貼著張嘉琳的肩膀,一頭飄然長髮不時劃過她的臉,起了一陣癢意。

      她尷尬地笑了一下,解釋道:「沒什麼,是我剛剛太專心了。」

      表姨看著她微笑,若有深意地說:「那就好,那樣最好……」也不說明到底什麼「就好」,只是兀自接下去說道:「這裡的空房間不多,唯一多出來的就是我媽生前所睡的臥室。我已經幫妳把行李放到那間房了,床跟棉被也都鋪好了。」

      「嗯,我知道,謝謝表姨。」除了這句話,張嘉琳不知道還能怎麼回,她感覺到心臟仍噗通噗通飛快跳著,還沒從方才的驚嚇中平復過來。

      「如果還有缺什麼,儘管跟表姨說,不用客氣。」

      她說完,兀自走到附近搬了張小短桌過來,將一疊金紙放在上面,開始摺起蓮花,動作十分俐落,大概是這幾天沒少摺的關係。表姨看到張嘉琳盯著自己的動作,不由微微一笑,將其中一疊金紙遞給張嘉琳,一個步驟、一個步驟教她怎麼摺才能摺得完美。

      張嘉琳這才知道原來紙蓮花分為底座及花瓣兩部份,表姨先以尼龍繩捆住中間的36張金紙,很迅速地將對角線折出來,形成飽滿的底座,然後開始摺起花瓣來,展開後的紙蓮花肅穆莊嚴,上頭印滿為亡者祝禱的經文。她看著表姨的動作,自己也全神投入於其中,幾乎忘了時間。

      最初,她摺得並不好看,紙蓮花的花瓣過度往內彎,看起來像是還沒開花似的,但隨著技術越來越熟練,總算熬出了一朵朵漂亮的金紙蓮花。張嘉琳摺著摺著,就想起大姨婆過去對自己的種種照顧,險些滴下淚來,她一面摺紙,一面在心裡默念佛號,希望大姨婆能夠無苦無難。她心想,連自己這個姨甥孫女都這樣難過,更何況身為人子的表姨會如何……

      一時間,大廳只剩下翻動紙張的聲音持續不停。

      等到張嘉琳回過神來,才發現已然傍晚,自己竟恍若不覺地摺了幾個小時的蓮花,本來酸楚的情緒也得到一定程度的舒緩。藉由這種重複性質的工作,她慢慢接受大姨婆已死的事實,每摺一次,就彷彿也把自己的煩惱、對亡者的祝福也全都摺進去一樣。

      小表妹大約是玩夠了,輕輕地走回大廳,說自己肚子餓了。摺紙蓮花的工作暫時告一段落,表姨將未完成的那些蓮花先擱在一旁,進廚房煮了三碗香噴噴的素麵,三人不沾油腥,就著青菜白湯吃了一頓飽,就此了結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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