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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金陵 刑部大獄

      石砌的黑暗長廊出現在綠玉眼前,一個臉上有疤的獄卒沿著長廊來回巡視,再走過去就是關押重囚的牢房,那裏陰暗潮濕,柵欄佈滿紅褐色的鐵鏽,彷彿在提醒人們:一但進了這裡,就會被關押至肉身腐鏽。

      昔日她和豫明夷曾淪落街頭以行乞扒竊為生,當時周圍人告誡過他們:「萬一失風被捕,立刻就會被官差扔進大牢,從此不見天日。」

      即使此刻她擁有金陵城中最具規模的青樓,依然難以克服孩提時的恐懼。

      「綠玉夫人,這邊走。」蓄了滿臉短鬚的獄司為她指路,引她轉向一條較為明亮的通道,兩旁燃著熊熊火炬,冒出的煙霧混合著灰塵和絕望的氣味。通道盡頭是一扇木門,不同於方才經過的重刑獄,這扇門後是官奴監,收容的女囚都是犯官家中女眷,因父兄犯罪而被發配為奴,官宦仕族會來挑選容貌姣好的官奴作為奴婢小妾。而在金陵,多年來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容許青樓將仕家挑剩的官奴買回學藝。

      「那丫頭很可憐的,」獄司說著,「她的父親曲大人,好好的江寧織造局,卻被西廠羅織,誣陷至死,籍其家產,據說汪太監連夜查封曲府,連一只耗子都不許進出,曲家上下三百七十九口人,都是給活活餓死的。」

      綠玉自然明白他說的是兩個月前的那場瓜蔓抄,西廠廠公汪直來到金陵,為了立威,將城中叫得出名號的官員全押進詔獄,掀起一場偌大的政治風波,無數官員遭裁撤,換上貪濫僭奢的親族黨羽,直到鹽幫刺殺了幾名貪官,動亂才稍稍平息。

      獄司取出一串沉重的鑰匙,金屬門閂發出粗嘎的摩擦聲,巨大的木門晃開了。

      「她一被帶來刑部,上頭就交代,只是暫時關押,不許用刑,也不許走漏風聲,」獄司續道:「後來才聽說,國舅萬喜欲納她作妾,這丫頭性子烈,不知怎的得罪了國舅,於是萬家便給曲家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西廠戮辱曲大人,曲家全族籍沒,並將她囚禁於此,說要挫去她的傲性。」

      「後來呢?」綠玉問。

      「兩個月前,京裡突然來了急報,要萬國舅返京述職,萬喜走得匆忙,約莫是把這丫頭的事給忘了。」獄司嘆了口氣,神情竟然還帶著些許哀傷,「我們一直小心地瞞著她家族已歿的消息,可還是有個嘴巴不牢靠的獄卒說溜了,她一聽聞父母亡故,整個人就矇了,不飲不食,連水都不肯喝。昨日我叫了個婆子給她硬灌下一碗米湯,她虛弱到無力反抗。綠玉夫人,我想,不如妳把她領了去吧。」

      「把一個性子如此剛烈的姑娘賣了作窯姐兒?那無異是要逼死她!」綠玉斥道。

      「對一個無依無靠的姑娘,沿尋樓總還是個去處。我管這刑部大牢已有二十年了,看過不少大奸大惡之人,而今這世道,朝堂上,朽木為官、禽獸食祿,被捕下獄的,卻是正直之人,曲家就剩這一個孤女了,如果能保住她的性命,也算是給屈死的曲家上下,留下最後一絲血脈。」獄司遲疑了一下,才再度開口,「咱們就挑明了說吧,現在金陵城中,除了妳背後那幾位當家,又有誰能護得她周全?」

      綠玉思慮再三,終於開口,「好吧,讓我見見她。」

      綠玉走官奴監,眼前是幾間石砌的囚室,石牆高處有扇小窗,環境也還算乾淨,看管犯人的是一對年長的夫婦,顯見這裡的囚犯並沒有遭到凌虐。

      在獄司的指引下,綠玉走到了冰月的牢房邊,她從柵欄間探看,石牆上留著一道道細長的血痕,是以十指撓抓出來的,指甲碎片還嵌在乾涸的血跡上,如同垂死之人的絕望哭喊。

      指痕的主人正斜倚在牆邊,三個月的牢獄並未減損她的容顏,只是蒙上了一層冰冷孤傲的氣質。

      當枝上綻開一朵高不可攀的紅花玉芙蓉,世間男子定會前仆後繼地競相攀折。

      「讓我進去。」綠玉說。

      獄司揮手要獄卒把牢門打開,綠玉彎下腰,走進牢房。

      「姑娘,我是沿尋樓的綠玉,在我們樓裡,有許多和妳一樣無處棲身的姑娘,妳可以跟我走。」

      冰月神色漠然,目光望著不知名的遠方,她的十指還包紮著白布,白皙的容顏像是結了冰霜,不見半點人氣。

      「跟我來吧!」綠玉又說了一次。

      她不為所動,彷彿一座細瓷雕像,對周遭不見不聞。

      綠玉認得這樣的神情,斷了線的人偶,沒有魂魄徒有軀殼,難以承受巨大的悲痛,所以生生切斷和現世的聯繫。

      多年以前,綠玉也曾遭遇橫禍,家鄉竹山被誣指藏匿反賊,全鄉遭戮、十萬鄉民居住的村莊一炬成灰。她流落街頭,爾後淪為娼妓,那時她如同行屍走肉,萬念俱灰。

      所以綠玉知曉,在那具軀殼的黑暗深處,還燃燒著一簇地獄之火,要讓這女孩重拾活下去的勇氣,唯有使這簇地獄之火燒成一片火海。

      「跟我來,我可以教妳如何向欺凌妳的人復仇。」綠玉說。

      一雙明眸眨了一下,逐漸回過神來。

      「對,復仇。」

      冰月緩緩轉頭望向綠玉。

      「像妳這麼美麗的女子,男人會甘心情願為妳而死。」

      她瞪大了雙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麼首先,」綠玉嚴肅地說,「妳要令眾生傾倒。」

      待綠玉帶著冰月回到沿尋樓,已是傍晚時分。緋紅色的夕陽如火焰般照著秦淮舊院,蕭疏的花樹隨風搖曳,向晚的申時鐘聲響起,白日關閉的樓閣紛紛開啟,負責迎客的姑娘掛上了胭脂色的紗燈,銅環門扉半啓,清歌絲竹聲婉轉纏綿。

      這是男人遠離世俗羈絆、遨遊天外之所,也是女人的修羅場。

      安頓完冰月,綠玉發現自己閣樓上的燈是亮的,她走上階梯,新中反覆思量該如何處置冰月,遭逢家變的孤兒,該在何處安身?

      真要她倚欄賣笑,或是……

      有光的所在,就有陰影,在繁華絢麗的閣樓裡,也有曦日照不到的角落,在這些暗處交換的晦澀信息從不為人所知。

      綠玉一開房門,發現豫明夷正等著她。

      「有事找我?」豫明夷開口。

      「是,」綠玉闔上門,拴上門閂,「蘇州府的胡百川想跟你見個面。」

      數月前,蘇州府城因宦官索賄無度而爆發民變,民工不堪官員苛扣,糾眾起事,殺了幾名鎮守太監。事發之後逃往山區,依靠山地據洞築寨,自建軍隊。胡百川正是蘇州民變的頭領。

      「胡百川?」明夷頭也不抬,「他能有什麼事?」

      「你和你兄弟一連殺了幾名朝廷大員,揚名立萬,各處民變首領都想跟你結為同盟,就等你振臂一呼,號召天下英雄群起反抗。」綠玉語帶玄機。

      「我等只殺貪官汙吏,領兵造反之事我們幹不來,」豫明夷哼了一聲,隨即心念一轉,眼前局勢渾沌不明,江南道上不能自己先亂起來,說:「好吧,還是見一面,看他們意欲如何?」

      「好,我去安排,」綠玉點頭。

      世道艱難,國家軍費日益浩繁,財政窘困,賦稅與徭役日益苛重,農民受不了錢糧雜役的沉重負擔,最後不得不拋棄土地,逃亡各地。而流亡人口所留下的土地,就被貴族、官僚乃至地方豪紳大肆兼併,且來勢急遽,就連礦工、各衛所屯田的軍士、熬鹽的竈丁,也因生計為勢家強佔,不得不同農民一般,四處流亡。

      數以萬計的流民如潮水般蔓延及各省區,除了農民、鹽工、礦工和散兵遊勇也加入,他們大多聚集為盜,武裝反抗官府,鹽幫因曾戕官殺吏,為受壓迫的平民出了一口惡氣,又吸引更多流民加入,一時氣勢無兩。

      綠玉嘆息,「走投無路的男人,抄起傢伙和官府對著幹,世人敬稱為『揭竿起義』;走投無路的女孩兒呢,則不免淪落風塵,受人輕賤。」

      「在妳這兒的女孩兒,可是讓男人雙手奉上大把銀子,只為博其一笑,要是姑娘一個不高興,別說陪了,連面都別想見著,何來受人輕賤?」豫明夷挑起雙眉冷笑,「是了,我聽說妳帶了新的姑娘回來。」

      「我去了刑部,日前江寧織造局被抄沒,曲家的女兒被發配為奴。獄司瞧她可憐,要我將她買下。」

      豫明夷忽然想起,「她的閨名可是叫作曲冰月?」

      「這可奇了,你怎麼知道?」。

      「上回我與三弟帶人跟蹤一群鬼鬼祟祟的朝廷走狗,後來發現是西廠閹貨和錦衣衛,他們埋伏在一處林子裡想襲擊一對男女,我和三弟看不下這般作為,便出手將這些鷹犬趕跑了,後來那對男女曾提起這名字。」

      西廠,錦衣衛,朝廷走狗,夤夜突襲。

      苦澀的記憶襲來,綠玉想起那個她沒來得及拯救的孩子。

      竹山的冬夜,總會颳起暴烈的狂風。風吹過貧瘠的土地和枯乾的樹林,猶如無法安息的亡靈在哭嚎。

      簡陋的小屋無法抵擋狂風的侵襲,破舊的大門被吹得喀答作響,年幼的孩子嚇得驚恐不已。

      「姐姐,好可怕,好可怕喔。」妹妹哭訴著。

      綠玉將六歲的妹妹緊抱在懷中,用單薄的棉被包裹她,「別怕,姐姐在這裡。」

      「好像有人要把我帶去很遠的地方,」妹妹躲在棉被裡顫抖,「風把門吹壞了,壞人會跑進家裡來。」

      綠玉溫柔地拍拍妹妹的背,「別怕,沒有別人在外面,那只是風,我去把門閂好。」

      「不要,姐姐,不可以開門,有可怕的壞人等在外面,不可以開門啊。」

      綠玉下了床,走到門口想把鬆開的門閂好,只見漆黑的夜色中,山谷裡布滿了士兵,還有拉滿弓的騎兵正射出一支支火箭,她尖叫狂奔,回頭只見其中一支落在她家屋頂,火舌迅速竄燒,破舊的小屋瞬間化作一團燃燒的火焰……

      妹妹來不及逃出來。

      豫明夷猜到她想起了往事,沉聲說道:「我們都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年幼無助的孩子,現在我們不但無人敢欺,行有餘力,還能顧及同樣遭遇的孤兒。」

      綠玉低眉不語,想起經歷家破人亡的冰月,心中忽然升起不祥的預感,若這孩子心中那簇地獄之火燒得太熾烈,終將吞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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