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起申請的稿費,匯款日改為一個月兩次
HOT 閃亮星─真月耽美稿件大募集

白瓊

      ──何年創此瓊花台,不見瓊花此觀開。千載名花應有盡,尋花還上舊花台。

      長安城上有一條玉花街,雖處東市,來往之人卻寥寥無幾。兩旁店家裝潢簡樸,主要便是淺素與白。進出商店者多著素衣,甚有披麻戴孝。

      這便是大唐開元年間著名的哭靈街。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市井黎民,逢喪便會來此尋孝子孝女。

      誰若哭得好,價碼便高。

      誰若生得好,哭喪時給人相中,更有脫身機會。畢竟玉花街裡,多得是情非得已。他們多半是世代相傳,也有不少因窮困而賣至此,說穿了,與青樓無異,唯行業有別。

      白瓊便是當中佼佼者。相較於一般人到了場子扯起嗓就開始哭,白瓊的哭是有所層次的,她總在收了定金後上門拜訪,蓋略瞭解喪家和逝者背景。人說,聽白瓊哭,如說書如聽戲,一聽聽情,二聽聽親,三聽聽己。

      你且好奇了,不就是個哭,有啥好驚奇,做得如此逼真。就比如一群人在笑,笑久了你也忍不住笑了,卻是同樣道理。此話若是與白瓊說,她便會板起臉,義正言辭道:「我們不哭,你們這些哭不出來的不就給人說嘴,不孝呀失禮呀;我們哭,還輪著你們指指點點麼?偏生你們這些讀書人,都忘了《禮記》說了什麼。」

      白瓊便是如此女子。

      將軍府的少主近侍李陵,和白瓊是青梅竹馬。本是孤兒,人們都小陵子小陵子地喊,十歲初因為一顆饅首和其他孩子們打架,贏是贏了,也免不了傷痕累累。當時老將軍經過,看他骨子不錯,這便收留了他,送給兒子做近侍。老將軍高齡得子,對其百般疼愛,在少主得知小陵子無姓後,老將軍於是許他跟著姓李,入了分支宗譜。

      李陵和少主年紀相仿,同吃穿進退,他自小在外求生,要比官家氣勢了些,少主總喊大哥,可李陵永遠稱他少主。李陵道:「不可不知恩」。

      平日裡,與少主溫習過文武功課,李陵便至玉花街找白瓊。李陵知道,若他願意,只需得和少主一說,便可讓白瓊離開此地,但白瓊性烈,從不覺得哭喪低賤。

      「不哭,便是無禮。孔子不也哭過多次麼?顏子病故子路慘死,孔子哭,此為悲從中來;二賢死于趙簡子之手,孔子哭,此為禮。豈能說孔子低賤?董卓曝屍於市,蔡邕伏屍而哭,此亦為禮;諸葛孔明臨表涕零,不知所言,此乃忠。可敢說他們低賤?玉花街人人以禮為生,又何談低賤?」

      倘使讓白瓊知道誰小瞧了哭喪人,她便會如是說。兼且白家世代從業喪葬,若是為了自己方便,允了誰買下,離家才真真不孝。

      話說那一日,李陵來到東市,遍尋不著白瓊,打聽下才知道,豐邑那有戶老了當家,白瓊清早就趕去,尚未回來。

      豐邑位在延平門旁,從東市過去得橫越半個長安城,眼下也不知進行如何,掂量著也非什麼急事,李陵給看店夥計留了口信,讓白瓊回來後往將軍府走一趟,這便離出玉花街。暫且無話。

      回頭說到白瓊,豐邑小巷架起奠禮會場,白瓊和哭喪夥伴跪在棚子內,看著護喪妻靈前就位,上香、獻花、獻果、獻香茗,而後開始讀哀章。做為主奠者的未亡人,邊泣邊訴,幾度哽咽一口氣上不來。但白瓊注意力在陪奠的小男孩身上,孩子約末就七八歲,臉蛋粉嫩,唇輕抿,嘴角略微下垂,烏黑眸子嵌在斜飛鳳眶中,沒有悲喜;兩道眉濃棕如樹幹,隱約有著無奈,宛若對一系列繁瑣禮節生厭。

      眼見一干人等或低泣或痛哭,小男孩卻跪著,面無表情──這便是常家請上玉花街的原因。欸?你說這也奇了,這孩子也就十歲不足,「死」字恐怕都寫不好呢,你道他還能知道死是咋了?興許他還疑惑那群大人怎地就哭了。可不,硬生生說這孩子缺心肝兒沒血淚,你們說說,做長輩的這樣像話麼……噯,行行行,別催呢,咱們繼續說白瓊。

      要說白瓊呢,她也是個慈心姑娘,給這男孩護航!她道每個人情感表達都不盡相同,有得人悲痛便哭了,可總有些人痛成了魚刺兒,梗住咽喉,就是如何也哭不出來,水往低處流,眼淚全在心窩裡堆積,比哭出來的人更痛上千萬分。若是依此看來,白瓊自個兒估計就屬世間最無良心最不孝之人,誰請上了她,她便哭得人人肝腸寸斷,眼淚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似地。

      此番話說罷,也就沒人敢說半字,說是呢,便把自己歸類去了無良不孝,說不呢,一會白家翻臉,東西收拾就走,這喪事做半豈能叫停?只好虛應幾聲權當了結此事。

      待司儀重新讓孝子常榮就位,他依舊聽話做完該做儀節,接著展開儒士代擬的哀章讀起,此時,白瓊等人也跟著哭開。

      白家相比其他哭喪團是有主副的,以白瓊為首,餘下等人皆是配哭。據說呀,這哭可不是扯開喉嚨就得了,天天跟唱戲似地還吊嗓呢,又要分高低、別先後,層次分明,聽著哀章哭,時強時弱,跟流水一個兒模樣。在常榮講到段落處,白瓊聲音一個拔高,顯顯超脫,雙淚滾滾不得自己,而其他人聲音立即轉為嗚嗚低泣,隱隱約約,漸至安靜。

      這當兒,自然不是白瓊一人獨秀,早在先前,參禮者中便有不少已然落淚,此刻沒了哭喪團,便出落了他們的聲音,哽咽呢喃的、極力壓抑的,隨著哀章和白瓊引導,斷是要比玉花人真誠。套一句白瓊所言:「如此便是咱們這行所求」。

      待到今日活兒完畢,已是餘輝爍爍。白瓊褪去孝服,裡是一套青玉黃花半臂,配著柔綠中衣、和罩著鏤花雪紡的盛桃襦裙,行動起來,如水波粼。取出手鏡,打整儀容並上點胭脂好讓自己不失體面,方纔出了常家。此時家丁和夥伴都上馬入篷,白瓊也忙跟了上。家丁見人齊罷,揚鞭禦馬而行,一路向玉花街駛去,倒也無話。

      待回得店鋪,聽聞小二口信,白瓊又望將軍府去,李陵早給守門下人知會,見著白瓊便直領入後院。白瓊到時,李陵正遣退擺置妥茶點的婢女。

      「喲,李大哥小日子可益發好了。」

      「瓊兒,快別調侃我,素知妳牙尖嘴利,待會妳李大哥又要遍體麟傷,還不坐下吃點甜的看能不把這刀似的口抹點蜜。」

      李陵笑笑,起身邀白瓊坐下。

      「倒底誰牙尖嘴利了……」

      邊嘟囔,邊將糕點送入口裡。那一盤果蓉糕五顏六色,乃是由葡萄呀荔枝呀香瓜呀各式水果熬出濃稠醬汁來,混著麵粉杆起的,口感如麻糬,外層灑上甜粉,內裡裹著杏仁。白瓊吃得歡,舔指問這糕點哪來的。

      「邊關。」

      此話一出,白瓊卻停下動作,粉色高點懸在空中,又放回盤裡。

      「什麼時候去?」

      打小與李陵長大,白瓊當然明白,近日塞外戰事吃緊,此刻提起邊關自然有其意思。

      「七日後得到,最慢也就後天。」李陵頓了下,似乎在解釋,道:「老將軍實在無法出征,於是少主便主動領命。少主去,我自然得去。」

      「得。」白瓊擺手,知道那是勸不得的,也不願讓李陵懸心,重新拾起糕點塞入口中,「那天活兒忒多,不及送你。」

      拍掉手中甜粉,白瓊離席,從袖裡取出蝴蝶玉佩,拋給李陵並微笑道:「你自個兒仔細仔細,到時別讓我替你哭,我可不幹。」

      雖說白瓊這般告訴李陵,當天還是偷空去了,城垣上望著李陵的背影,卻不知道前日說的話竟一語成讖。再一次上城垣,李陵回來了,卻是蓋著草席躺在馬車上給運回來。

      而白瓊,一如送行時靜靜凝望。

      喪事看在李陵與白瓊的關係,自然由白家接手,還行了殤婚──可不是白瓊卻會是誰?以死相逼噯。

      人們私底下都說著,白瓊這般能哭,此回指不定要惹得天地慟鬼神泣,除了替因護主而亡的李陵感念外,倒多了幾分看熱鬧的心。李少主道,李陵在敵軍將領長槍刺至時替他捱下,並斬落對方首級,此事報上朝廷,給封了官,允厚葬。

      公奠多少人來來去去,甭說哭聲,竟是連白瓊一滴眼淚也沒瞧見,打聽之下方知,家奠上,白瓊就是跪在那兒,手裡握著那李陵被長槍穿胸時裂成兩半的玉佩,垂著眸靜悄悄地,搭著一身孝服跟個死人似地,兩家子人都等著她哭呢,白瓊卻是無論如何也沒了動靜。

      唉,真正碰到錐心事兒,諒她是眼淚再多心再細的人,也都痛得哭不出囉。

      你說,白瓊的心在那天是不是就碎成末兒了?

      唉,話沉重了,來來來,喝茶!嘖嘖,大爺您這茶哪來的,可香了……噢對了,說起來,常家也是我一門遠親,幾十年前我也在場,與喪家素昧平生,卻也聽得兩淚縱橫。

      只可惜啊,唉,白瓊再也哭不出啦。

      ──劉溥《賦得瓊花觀送人》:「無雙亭前一方地,昔日瓊花今已無。玉女香車遊碧落,回首人間塵漠漠。」

回書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