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長，那等下你會到診間去看病人嗎？」看見高慎知換了工作服，披上醫生長袍，陳易威露出企盼的表情。診間有好多病人他都看不懂，今晚的主治醫生脾氣不好又沒實力，剛交完班就自顧去弄自己的研究報告，整個急診現場就R3陳易威最大，由他帶著資淺的R1和intern在病人堆裡衝鋒陷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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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Ｃ大急診，主治醫師的值班以掛名為主，實則都在進行自身研究與學術方面的工作，主要臨床業務都由住院醫生和實習醫生執行。認真一點的會固定時間來巡病人，大多數都直接放牛吃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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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Ｃ大急診學術氛圍濃厚，從住院醫師到主治醫師人人都去唸研究所，他們不只是醫療業務上的學長學弟，也是研究所裡面的學長學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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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異類就是高慎知。他沒去念書，沒考任何研究所，只是孜孜致力於他所選擇的臨床道路。事實上，以他這種學術態度，能升任Ｃ大急診主治醫師，所有人都跌破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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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我只是隨便看看。」高慎知語調和他表情一樣冰冷。陳易威卻露出開心的微笑，果然不愧是高慎知學長，出國進修三個月還是沒改變，一樣的心熱面冷。這下子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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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只是隨便看看，既然披上醫師袍，就一定是要來支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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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一回到診間，陳易威就看見高慎知對著一床酒醉患者病歷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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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來一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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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啊！」陳易威湊過去看，「還在醉醺醺不知道喝多少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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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精濃度三百二十六，剛入急診時抽的。」高慎知補充了一句。「他喝得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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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酒鬼來說，的確不算多，甚至很多酒鬼這樣的濃度還活蹦亂跳，可這病人目前還是昏沉沉的。陳易威神經緊張起來。「謝謝學長，我馬上給他安排腦部電腦斷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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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時遲那時快，那酒醉患者面色一變，口一張，嘔吐物呈噴射狀噴發出來，高慎知驚覺不對勁。見他吐的量太多，人還不清醒，這樣不嗆進肺部才怪。急忙拉住推床，說道：「我們走！推進急救室。這病人需要插管保護他的呼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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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科急救室on Endo！」觀察室主護麗庭一聽見這道命令，立即衝到電話分機按下廣播。眾人一湧而上，到急救室協助高慎知處理這位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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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學長……」陳易威呆了，怎麼會這樣。會不會有後續醫療糾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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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當班的主治醫生還在自己研究室裡跑統計，真的出事了，全都得陳易威一個人扛。Ｃ大急診現在是一種十分弔詭的局面，如果主治醫生乖乖去看病人，不但累還有可能被告。如果躲在自己研究室裡，上班輕鬆，又可以從事研究論文，早日累積論文點數。萬一出事了，雙手一攤推給住院醫生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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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慎知看不慣這種作風。為了病人，更重要的是——為了年輕的住院醫生，寧可自己犧牲一點，偶爾來支援他們，不要讓年輕醫生對醫療的熱情太早消耗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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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威，你去開醫囑，這裡我來處理。」高慎知對神不守舍的陳易威下了這道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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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陳易威仍然一臉蒼白，守在急救室電腦前，不住打字輸入醫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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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Suction！備Endo！」高慎知站在患者頭側，左手拿著大號抽痰管，直接對著患者口腔將穢物抽除，患者仍未清醒，應已有不少嘔吐物被吸入氣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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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患者必須插管以保護呼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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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慎知視野一片模糊，由於嘔吐物還在不斷湧出的緣故，好不容易看到聲帶那一瞬間，趕緊置入氣管內管，隨著這條透明管子通過聲帶入口，呼吸道終於獲得保護，不再有嘔吐物隨著腹腔壓力進入呼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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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已滲進去的不知凡幾。除了他本來的病情以外，這患者未來還必須與吸入性肺炎奮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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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他開立電腦斷層，重新抽一遍全血檢查。然後，聯絡家屬……」剛剛在病床旁邊沒有家屬，高慎知注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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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全血指的是包含肝指數、腎臟指數、紅血球、白血球、血紅素、電解質等等概括身體狀況的檢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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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庭翻開護理紀錄。「這裡有登記患者姊姊的電話，但是她說她不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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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慎知說：「請她一定要過來。不然撥通以後接給我說。」已經在急診留觀一天了，家屬還不曾出現過，患者的家庭狀況可想而知。問題這也是最可怕的情況，先前避不見面的家屬至急診後突然變得激動，要求醫院給一個交代比比皆是。患者病情變化至此，醫療糾紛似乎是可預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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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慎知正在跟電話那端的姊姊講述目前狀況，而陳易威坐立難安，臉色越來越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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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樣子，家屬決定要馬上過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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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者的電腦斷層隨即出來，並沒有腦部出血的狀況。隨後報告的檢驗指數卻說明了他的病情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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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昏迷加上低血糖，血液中阿摩尼亞指數過高導致昏迷，通常是酒精性肝硬化常見的病症。由於這位昏迷患者留置在急診，身旁並無家屬照顧，也沒有人注意他進食狀況，畢竟他剛入院時的血糖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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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來，他大概一天沒有吃東西了。不，可能更久，這類酒精成癮患者一有錢就會被體內的癮驅使買酒喝，所有的閒錢都付給酒精了，真正重要的三餐常常是有一頓沒一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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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葡萄糖水給他四支，lactulose 100cc灌腸。」高慎知立即給予補充血糖。猶如預期，患者並沒有甦醒，因為還有肝昏迷才開始獲得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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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lactulose是排除體內過多ammonia，治療肝昏迷的瀉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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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醫生，病患姊姊來了。」高慎知隨即過去與患者姊姊解釋病況，患者姊姊只是冷冷聽著，拿起錄音筆開始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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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慎知用字遣詞更加小心。好不容易解釋完畢，高慎知鎮定如昔，他一直是這樣的。有再多的情緒反應，也不會輕易展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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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陪伴的陳易威已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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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威，」高慎知拍拍他肩膀。「幫患者替加護病房定床……」話還沒說完，嘎然響起的無線電廣播吸引了大家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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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九么、中山九么呼叫Ｃ大急診，本車載送一名車禍外傷患者，患者約二十多歲，機車車禍，全身多處擦傷，右大腿一處開放性傷口，疑似開放性骨折，患者意識昏迷，呼吸脈搏微弱，GCS五分，將於三分鐘後送達貴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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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重大外傷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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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救護鈴由遠而近越來越響，那位重大外傷患者隨著推床被緊急送入急救室。高慎知脫下醫師袍，一身藍色短袖工作服，逕自走入急救室準備處理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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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今天，其實不是他上班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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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這個患者，其實沒有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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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快找緊急創傷小組。」火速評估完患者，高慎知對陳易威下了這道命令。重大外傷需要許多醫護支援，才能在最短時間內挽救性命。對外傷而言，鮮血和生命會快速隨著時間流逝。簡單說，時間就是生命，時間就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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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力搶救一個外傷病患，對一個R3責任太重大也太艱鉅。當年高慎知也是自己這樣苦過來，擔驚受怕中惶惶學習，他不願意讓後繼的學弟妹重複相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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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者滿臉是血，多處顏面骨骨折，意識昏迷，光是這樣就必須插管救援。更何況他右大腿還有個怵目驚心的開放性骨折，碎骨、鮮血、脂肪、破裂的骨髓暴露在外，鮮血從傷口處冒出流下，聚積在推床的凹陷處，聚積在傷者的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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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了！」高慎知浴血奮戰，「去血庫抱O型急血回來輸！多打幾條大號點滴……」右手塞入大量紗布堆積在那巨大的創口，執行骨折處的固定加壓，他全身已被濺得血跡斑斑，臉上、手臂上也滿是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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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易威順利置放上氣管內管，累得全身是汗。創傷小組到達，評估後發現這患者腹內臟器不斷出血，血液積聚在腹腔內，血壓無法量測到，呈現休克狀態，生與死只是一線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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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搶救性命，只能不顧一切手術。然而，會活或死，甚至會不會餘生癱瘓，都是未知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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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要趕快跟家屬溝通。」創傷小組今日值班的腦神經外科主治醫生岳樂明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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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屬還連絡不到，甚至連傷患姓名都無法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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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不及了吧！」趕到的一般外科醫生說。「趕快找骨科我們一起combine殺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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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開進去，如果沒活……，或者後半生癱瘓，都算是我們的錯了。」最近的醫療糾紛多如牛毛，骨科主治醫生周是義忍不住嘀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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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動手術還是不行，不動手術這傷患就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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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害怕醫療糾紛，雖然恐懼籠罩心頭，外科醫生們還是毅然決然決定替這位傷患緊急手術。手術室是緊急挪出來的，甚至連加護病房也是緊急挪出的空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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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相對穩定的患者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使最緊急的患者能夠入住。為了搶救一條生命，牽一髮動全身，承擔的壓力十分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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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科醫生們在處理這些事務的同時，高慎知在前線戰鬥。穩定傷者血壓，調整呼吸器，置放胸管，不多時已全身汗濕，好不容易這條生命才得以進入手術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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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只是一開始，命運會如何對待這位年輕人，以及搶救他的醫生們，沒有人能預料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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