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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光角落 01

微光角落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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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忙忙離開公司,把工作交代給小婕,請她幫忙處理。下午三點有許先生會帶他未婚妻來拿頭紗,上次選婚紗時,因為店裡缺了純白色頭紗,所以還沒給人家。我特別在工作紀錄簿上註記,要請他們比對一下顏色,因為許先生從事廣告設計,對顏色非常敏感,他堅持新娘走進教堂時,全身上下的白色都得統一而純粹,不能有半點偏差;另外又提醒阿唐,溫小姐傍晚六點半會過來拿婚紗照,東西已經準備好,就放在她該管的倉庫裡。一邊講電話,我一邊跟計程車司機說了目的地,這段路有點遠,搭計程車很不划算,但問題是時間緊迫,實在無暇再轉捷運或公車,萬不得已,只好荷包大失血。

但即使上了計程車,也沒能暫時喘口氣,手機又響,新來的元元是個超級迷糊蛋,一堆配套價碼搞不清楚,接二連三打電話來,弄到最後,我不耐地跟她說,這些在店裡隨便找個老鳥問問就好,別什麼都打電話來請示。

「可是……阿唐剛剛出去了,小婕自己跑去倉庫找東西,現在還沒回來……」她在電話裡哭喪著說:「歆霓姊,怎麼辦,那個客人好麻煩,都問一些我不知道的東西……」沒給她繼續囉唆下去的機會,我很快地打斷她的欲言又止,說道:「很簡單,妳叫客人等一下,在店裡隨便看,把樣本拿給他們,讓他們十幾本一直翻,看有沒有喜歡的風格、記得多倒幾杯茶水,還有小點心,反正有什麼就給什麼,讓他們先看得眼花撩亂,這樣就對了。他們一邊挑,妳就趕快打電話,把小婕、阿唐或者隨便任何人都給找回來,讓她們去處理就好,總之我現在沒空。」說完,掛上電話,忽然感到肩膀一陣緊繃痠疼,連腦袋都發脹,接連兩個月馬不停蹄的忙碌過後,有種疲勞不已的倦怠感,好像連身體都在發出抗議訊息,叫我應該休息片刻了。

愈到下半年度的年尾階段,愈是我們工作的旺季,說是台灣現在流行不婚,我看那倒也未必,從所有預定的紀錄表上,那滿滿的預約就可以知道,其實嚮往婚姻的年輕人依然不少。

車子還在半路上,剛搞定元元的問題,電話又響,本以為是打來催促的,但一看號碼卻有些陌生,根本也沒記錄在手機電話簿上。接起來,對方報上姓名,又寒喧老半天,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我的國小同學,從前又黑又醜的女生,年初辦同學會時遇到,居然變得又白又漂亮,一頭秀麗的長髮擄獲了那些臭男生的目光,大家紛紛包圍上去,想知道她名花有主了沒。而我記得當時她還在公開徵男友的,沒想到不到一年,她居然打電話來,問我結婚包套的價碼,已經準備步入禮堂了。我忍不住打探消息,想知道新郎會不會是那天同學會上跟她要電話的其中一個男生,但她大笑說那些臭男生的德性,怎麼可能讓人看得上眼。

我笑著說恭喜,也請她過幾天不妨到店裡來,關於結婚包套的內容很繁複,項目又多,屆時可以比較瞭解詳情,且門市現場的東西很多元,選擇性也高;以前的小黑妹擔憂著問,說經濟不景氣,實在沒有多餘的預算,到別家去找婚紗又怕被坑,但我拍拍胸腑保證,既然是自己的老同學,價碼方面一定漂漂亮亮,而且肯定讓她滿意。

六年前踏進這一行,心裡還戰戰競競,不曉得能不能勝任與負荷,我曾經非常嚮往,甚至還立下志願,想成為一個工廠女工,每天在同一條生產線上,做重複的工作就好,打卡後走進不必費心思考的世界,下了班就能精力充沛地做自己想做的每件事。不過這志願被我老媽徹底打了回票,她說:「我辛辛苦苦,在成衣廠縫了一輩子的衣服,難道是為了讓妳也當一個女工嗎?」雖然我認為當女工一點也沒有不好,而且這些都是撐起社會基礎,不可或缺的小螺絲釘,但在老媽的觀點裡,女人就應該打扮得漂亮嬌媚,踩著高跟鞋,穿著合身的套裝,坐在辦公室裡,那才是最好看的模樣。儘管,她自己可能超過至少三十年都沒穿過有跟的鞋子了。

有點讓她失望,女兒最後終究沒能穿上合身的辦公室女郎套裝,無法實現她這微小的心願,但沒有關係,反正我猜她大概也只是電視看太多,才會有這些誤解,況且她所誤會的,還不只是這種女人的標準,老媽甚至以為,唯有成為那個樣子,才能找到適合的好男人,嫁到有錢人的家裡,成為富貴人家的少奶奶。我跟她說這觀念可以改了,看看現在流行的偶像劇吧,會嫁入豪門的已經不再是辦公室女郎了,通常都是小家碧玉又略帶點傻的小女孩才有機會。我媽聽完後,略顯懊惱地問了我一句話:「那妳別在婚紗店工作了,我們巷口的麵包店有缺人,妳想不想去站櫃檯?」

婚紗店的工作一點都沒有不好,只是遇到旺季時會很累而已。我揉揉小腿,偷偷脫下高跟鞋,按摩幾下。縱然不是無時無刻都得站著,然而老是穿著這樣的鞋子,畢竟是挺折磨人的事;按完了腳,又從包包裡拿出小鏡子,稍微端詳一下自己,整天都得帶著笑容的結果,就是法令紋很容易跑出來,還會讓臉上的妝容出現裂痕,因此有空就得用蜜粉稍微修補修補,再順便加點腮紅,讓氣色看來更好一些。

剛到這個工作環境時,店長碧姊就說過,她對新人從來都只有兩個要求,第一要好看,第二要好心,一個好看又好心的婚紗店員工,才能提供給每對新人最好也最窩心的服務。所以我用第一個月的薪水,買了一堆好看的衣服,也買了一大堆化妝保養品,在眼看著自己距離工廠女工的心願愈來愈遠的同時,也慢慢地習慣了身上的香水味,而本來很懷疑自己究竟能否敞開心來,跟客人溝通的我,在小婕跟阿唐的陪伴與指導下,逐漸地敢於跟客人開口談話,小婕說這其實很簡單,客人就是有需求,所以才會上門來,身為一個婚紗店的優秀員工,唯一該做的,就是滿足每個女人都有的這個心願,讓她們穿上超完美婚紗,在眾人與神的見證下,點頭說願意;不過阿唐則貪心了點,她說不止要滿足女人的這個心願,而且最好整個結婚包套的行程都讓我們來處理,「這樣我們年終獎金的數字才會跟著也漂亮。」她說。

儘管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內向的人,但我還是花了很長的時間去練習,才能習慣對著每一張陌生的臉孔開口,也才能泰然自若地一一解釋本公司的包套行程,而不會對那其實昂貴得頗為過分的數字感到心虛。六年多來,由我經手完成的案子已經不知凡幾,他們後來有沒有一直很幸福呢?是不是在婚禮的美好過後,就繼續著平淡無奇的柴米油鹽?或者依舊恩愛甜蜜?還是搞不好已經怨偶分飛?我們所協助締結的,究竟是一場天作之合,還是天大誤會?我經常在下班後,獨自搭捷運回家時,想起這樣的問題,只是從來也沒有答案。唯有一次,我遇到一對男女,那女子頭戴毛帽,身子羸弱,看來像是正在接受化療的癌症病人,但卻在男友的陪伴下來挑選婚紗,也拍了好幾組婚紗照。後來我忍不住,打電話去探聽他們的後續,得到的卻是令人悵然的答案,那個女客人在婚紗照拍好後不久便即過世,而他們終究還是沒有完成這場婚禮。

到底人生怎樣才能算是幸福?跨過婚姻這道門檻後,人生還有太多未知,誰也不知道最後的結局將如何,而那個陪伴自己跨過婚姻門檻的人,究竟該怎麼確定,他或她才是那個對的人?人永遠無法預知自己要走進的,將會是一段怎樣的愛情,對吧?所以我幫很多人完成了走進婚姻的最後準備工作,但卻不能保證他們將會幸福到最後,人生就是這麼無奈,但也這麼值得玩味。

「小姐,妳那個地址是不是有問題,這裡看起來沒有餐廳呀?」計程車司機疑惑地問,他從照後鏡裡看我一眼,又認真地望向車窗外。但我沒有遲疑,要他在路邊停車,我跟司機說,那家店不顯眼也不好找,但沒關係,差幾步路而已,我可以自己走過去。

付過錢,推開車門,陽光正耀眼的下午兩點十七分,居然比預定的時間還要早了一點抵達。人行道上三三兩兩,略帶點冷清,踩著腳步,都是落葉沙沙的聲音。我在街尾的小店前停住腳步,稍微撥了兩下頭髮,調整好心情。這個約很輕鬆,但也很為難,讓我很期待,可是又有點忐忑,因為約的都是一群大學老朋友,不必費心找話題,大家只要自在閒聊就好,但為難之處,是因為我知道他們還約了他,而我不能肯定自己再看到他時,臉上會有什麼表情,也不知道自己心裡還有沒有任何悸動。所以我提早到了,想多留點時間,做點心理準備,或許在曾經熟悉的店裡,多坐上幾分鐘,就能找到一種最適合的表情,好面對一個可能還沒準備好要面對的人。

店門口的玻璃上,映出我的面孔,摸摸下巴,是不是又變圓了?鵝蛋臉的缺點就是下巴很容易變圓,它總是發福的第一指標,然後我揚揚眉,看看左眉尾的那顆小痣,以前他還騙我,說面相學上有指出,左眉尾有痣的女人,通常婚姻都不會太幸福,那簡直就像詛咒,害我到現在還不敢結婚,甚至連男朋友都沒交到,就怕真的一語成讖,如果他真的也來了,那麼也許待會我可以拿這當理由,好好捶他兩拳。

在店門口站了太久,又擠眉弄眼半天,最後讓我尷尬不已的,是店員終於走出來問我要不要進去,還說他們的廁所有很大的鏡子,可以讓我看得清楚些。我苦笑著點頭,踏了進去,老舊的木質地板發出咿呀聲,店裡有些陰暗,沒幾桌客人,只有空氣中淡淡地咖啡飄香,伴隨著小野麗莎的悠哉唱腔,有種沁人心脾的滋味。不必靠他們帶位,我走到了以前很習慣的窗邊,看向外頭的街景,先點了一杯抹茶拿鐵。

不管待會這兒將有多麼喧囂,至少現在我要享受一下這份情懷。那幾年,他很常坐在我對面的位置上,天南地北地瞎扯著,說說他對杜甫與李白的看法,或者在他看來,明代那些大儒有多矯情做作,更大談自己不能選擇中文系的遺憾,然後又抱怨教稅務會計那門課的教授又多難搞,害得他算來算去頭昏不已,再不就是雙眼無神,盯著桌上的微積分作業一籌莫展,幾乎就要無語問蒼天;如果不聊這些,那他可能講點家裡的事情,他那頑固的父親,以及貪小便宜的母親,是如何讓他在家裡連一分鐘都待不下去,而我總是點一杯抹茶拿鐵,看他各種生動的表情,看著他四年裡說不盡的喜怒哀樂。

偶而,他也會忽然傷春悲秋起來,天真地說他一定會記得我,記得我左眉尾有顆痣的這件事,又問我們以後還會不會常聯絡,因為人生如月,總有太多陰晴圓缺,會有嚐不完的悲歡離合,也許拿到畢業證書後,天涯各兩端,從此再無相見機會,等哪年在街上又碰面了,倘若他已經牽著另一個女人的手,或者我已經是幾個孩子的媽,那可未免太過諷刺,人與人的情感竟能疏離如斯,實在悲哀。我不時笑著,說聯絡總應該會,應該會,不要擔心這種無聊問題。

這些好久以前的畫面,就算不用坐在這家店裡,我也依然常縈腦海,但事實的結果呢?我記得大學畢業的第一年,還寫過一張聖誕卡,而他也回覆了新年祝福,在那之後,他入伍當兵,我則開始練習著跟陌生人開口,介紹婚紗款式,從此便再沒了下文,同樣是這城市,但這城市卻很大,我們沒再見過面,也就此結束了往來。如果不是這場臨時的同學會,我們大概不會有機會碰面的,對吧?你從沒想過要找我嗎?這城市雖然很大,但卻沒有公車與捷運到不了的地方,儘管人群如此擁擠,但你應該牢記著我的面孔長相,就像我也不曾忘記你一樣,台北應該沒有太多女生會有顆小痣長在左眉尾的,對不對?

一邊想著,一邊我就微笑起來了,六年的時間,轉了一圈,我重新又踏進這家店,坐在老位置上,但待會進來的他們與他,將會有什麼模樣呢?他們應該都還沒結婚吧?我想起碧姊說的,她說:「請假?都忙成這樣了,妳好意思請假?如果是要去相親,那我就答應,否則,什麼都免談。」但我跟她說這個約有參加的必要,因為它極具客戶開發的價值,政府調查結果顯示,台灣人結婚的年齡逐漸遞升,現在這年頭,大家往往拖到將近三十歲了才會開始考慮婚姻,而我這些大學同學,目前可都有上門挑婚紗的機會,實在不應該錯過。用這種理由說服碧姊,她才肯點頭放人,而我剛才要離開前,她還追了出來,問我帶了名片沒有。

「在想什麼,想得那麼出神?」老闆娘親自幫我端了飲料過來,她還認得,笑著說:「我就知道妳會坐這個位置,而且抹茶加了雙倍,只要半糖。」我笑著道謝。老闆娘說:「看妳坐下之後就一直發呆,想什麼想得那麼專心?」

「在想我今天是不是有記得帶八折卡。」而我笑著回答。

-待續-

「微光角落」從開店至今只發過兩張八折卡,一張他的,一張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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