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是一個男人的名字。在夢中,柏看見陸用一根繡花針刺瞎了自己的雙眼。陸是柏唯一的朋友。他們是遙遠暗極的宇宙中兩顆孤寂的行星,各自生活在各自的軌道上,未曾想過有一天會在沒有盡頭的太空中邂逅對方。事實上就算是在現實生活中,柏與陸也素未蒙面,他們只出現在彼此的睡夢中。陸緩緩將針從眼中抽出,十分鎮定。痛楚平靜如水地緩緩撞擊著四周的空氣。一匹盲馬,黑暗中沒有微光。窗外下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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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睜開合了一整夜的雙眼,天花板上空無一物。記憶還停留在遠方。雨聲淅瀝。將雙手放在自己的眼上,拿開,再次放上,又拿開。還好,沒有瞎。熟悉了朦朧黑暗的雙眼靈活起來。起身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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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窗邊,將手伸進窗簾的縫隙間,抹去窗戶上的水汽。玻璃發出的尖銳聲音振動空氣。透過縫隙,可以看見即將醒來的城市。雨疲倦地下著,暗淡了遠方的樓群。這一刻,城市是經歷了巨大浩劫後的廢墟------沉寂,空洞,沒有生命的跡象。抽出一支萬寶路點上,柏深深地吸了一口。現實像一盆冰冷的水從頭上淋下來。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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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浴室淋浴出來,時候尚早,走進廚房為自己準備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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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從不虧待自己的胃。工作再忙,一日三餐都絕不落下。早晨提前一小時起床,以便有充沛的時間準備早餐。十分講究營養搭配,飲食很有節制。他喜歡獨自坐在餐廳中靠窗的位置,不動聲色地盡數吃下盤中並不好吃的健康食物,然後喝一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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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切西芹的時候,一種莫名的感覺襲擊了柏深不見底的內心的某處。意識的底部泛起漣漪,輕弱得連他自己都不能察覺。他放下手中的菜刀,走進客廳撥通了陸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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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後再播。”柏沮喪地掛掉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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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寫字樓,周圍的空氣頓時變得渾濁起來。遙遠太空中屬於柏的G3小行星打了一個噴嚏。柏松了松領帶,與迎面走來的下屬點頭招呼。一群同事各說各話的在電梯前聊著天,柏站在他們中間感到一陣無助。他的教養使他不得不微笑著隨口應付著各種無趣的話題。他為自己的虛偽而羞愧。行星的孤獨是被忽略的。而就在這些被忽略的孤獨中,柏得以拾回一丁點屬於自己的狹小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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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字樓的樓間距極低。空間被壓縮成為一條條狹窄的長方形,人置身其中感到呼吸困難。穿過鋪有煙灰色消音地毯的走廊便是柏的辦公室。然而每當柏在穿越那條曲折的走廊時,他的心中便總會產生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無狀之物。那無狀之物順著走廊白花花的牆壁緩慢遲疑地向前蠕動,像兩條巨大的昆蟲的觸鬚試圖觸探那失真的通道盡頭是否有值得留戀的世界。但每當觸鬚就要伸入那扇辦公室的木門之時,柏的手就已經扭動了門的把手,與此同時心中的無裝之物因為受到的現實的干擾,那一刻煙消雲散。這樣一來意識的觸鬚始終無法將其探測到的表像之下的世界傳輸到柏的腦海中。一旦打開辦公室的門,就代表著柏進入了徹底的進入工作狀態。然而一旦進入工作狀態就意味著柏不再是柏,而只是別的什麼人。而那個坐在扶手椅上的酷似柏的男人完全沒有柏的意志和思維方式,他腦中裝著的全是各式的文件和合同。最可笑的是那些硬邦邦的文書卻決定著與它毫無瓜葛的人的命運,而那個人總是站得遠遠的觀望那個與自己外貌巨似的另一個人打理自己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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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下班,柏驅車回家。雨不但沒停且越下越大,密集的雨點像吸了大麻一般,瘋狂地撲向汽車的擋風玻璃。雨刷吧唧吧唧地左搖右晃。前後左右的車都緩慢行駛著。前方的路低調地歸隱到了雨中,每輛車的車頂都懸著其主人那顆焦急而無可奈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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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命的盲途中,天下著大雨。變賣了靈魂的人在雨中靜靜佇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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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看了看儀錶盤上的時間,七點過十多分。他加了一腳油,換成四擋,奔向磅礴大雨中渾濁的公路。後面等在雨中的車的佇列以為自己看到了亡命徒,紛紛將頭伸出車窗外,柏的車瞬間消失在雨中。那小子死定了!他們這樣大叫著。柏死定了?不一定,因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已經死了。餘下的不過是對生的模擬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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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生的模擬有時來得比生更輕而易舉。笑只用效仿笑者那樣笑,說也只管盡情地效仿說話者那樣說。睡就閉著眼睛睡,完全不用管睡著沒有。因為是模擬所以沒有意識,所以輕鬆自在,不必擔心後果。但可怕的是沉睡的意識總有醒過來的一天,而那一刻那顆已經習慣了模擬的死去的心怎麼承受得住忽如其來的生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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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開上高速公路,飛馳在空曠的大道之上。雨漸漸小了,西邊的天空,金色的霞光一瀉萬里,一條豔麗的彩虹橫亙了鋪滿厚重烏雲的蒼穹。遠方的山靜默地注視著大雨後的天地。過於動人的綠意就這樣在這個盛夏的空虛的傍晚盎然蕩開。於是那些披著霞光的正逐步走向黑夜的綠輕輕鬆松地俘虜了柏的內心。他決定就這樣開著車,去看看內心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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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顆行星,那顆沉睡在宇宙盡頭的行星在飛速運轉中慢慢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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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碼,銀色••沃爾沃像幽靈一般滑行在黑夜中。這條路到底要去哪兒?山已在黑夜中消失不見。感光指示牌在車燈照耀下閃著刺眼的橙色光線。看看儀錶盤上的數位時鐘,快接近九點,已經走了300多公里,山可能已被甩在身後。多想無益,不如接著開,說不定前面等著的是另一座更漂亮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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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分鐘後,前方出現了一個的出口,柏轉入右側的岔道,出了高速公路。打開車窗,一陣清新的涼風襲來。冰涼的夜風夾雜著海洋的氣味竄入鼻腔,神經像觸電般頓然清爽起來。不遠處海水拍打著海岸的聲音隱約側擊著鼓膜。柏緩慢地開著車,沿著海浪的聲音來到岸邊。他將車停在灌木叢中,穿過樹叢,越過防坡堤,來到空無一人的海灘上。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中,身前是空曠平靜地大海。暗藏的生命力在靜謐的潮騷中彰顯。柏面對著海洋坐下。海水有張弛地進退,不遠處的海面上傳來海鳥唧唧的叫聲,它們在夜中低低地飛著。柏點了一根煙,靜靜地凝視著身前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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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被丟棄在喧囂中的城,現在正閃耀著亮麗而繁華的霓虹。男人們攜了女友穿梭在熙攘的大街小巷。單身白領化了明豔的妝在商場中為自己挑選昂貴的衣服。一個乞丐端著破舊的搪瓷盆跌跌撞撞。舞池裏各色男女醉生夢死。高級派對上人們說著虛假煽情的話,仰著塗滿粉底的臉享受自己營造出來的華麗虛幻的夢。週末就在這自欺欺人的混亂中過去。在浮華熱鬧的表像下,城市是多麼得空乏而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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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來海邊了,很長了吧。學生時代,念高中時吧,每當各種來自外界的壓力將自己壓得喘不過氣來時,柏就獨自騎了自行車到海邊找一塊石頭坐下。而今,在多多少少歷經了人世的起伏和無常後,獨自面對夜色中的大海,已不再像年少時那麼無法克制。但那顆面對它而產生的敬畏之心卻有增無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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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邊做至深夜,即使是寒冷也無法驅走他。海風拂過融入夜色的短髮,和著男人手中夾著的香煙煙霧輕盈地逝像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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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能理解我的,我也在試圖理解你。而你是那麼廣博隱忍,每當我面對你,我都在試圖體會你所承受的屬於宇宙盡頭的孤獨,但我對你的理解只是局限在我狹窄的生命領域中的沒有自知之明的褻瀆。那麼,我們不如就像現在這樣沉默地相對,在這個一無所有的寂靜的夜晚,體會彼此深刻的存在,與自我達成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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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森林中無法停止地奔跑著,它疲倦極了。柏鑽進汽車,放下靠背睡下。遠處的天空,悶雷轟轟迴響。天再過一會兒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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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間空屋子,莫約有300平米。四周的牆上都安裝了與之面積相當的鏡子。空間的延伸帶來無法訴說的恐懼與不安。數量龐大的白熾燈像無數隻冷漠的眼,眨也不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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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的正中央擺放著一張白色的單人床。細看就會注意到潔白的床單是印出了一個起伏的輪廓,那是一個人的輪廓。柏死活也想不起來是誰將他領到這個房間裏來的。他靜靜注視著這個蒼白的龐然空間,一動不動。房間外有女人痛苦的聲音傳來,人們陰沉著臉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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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床前,緩慢的掀開白布。空氣在瞬間停止流動,柏咽下一口口水的,那微弱的吞咽聲在撞擊到右側的牆面後反彈回來,回聲在整個房間中震顫。柏看見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的人正是自己。失去了溫度和血色的身體。四周的空氣在分裂,發出絲絲的細微的聲響。巨大的衝擊簡直讓人麻木得沒有任何反應。他定定地站在那兒,沒有了呼吸,沒有了知覺。巨大的鏡子中並沒有柏站立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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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從夢中驚醒,感到頭痛欲裂。在坐位上蜷縮了一夜,大腿以下的部位完全麻木。用手肘撐著坐起來,等待腿腳恢復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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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深灰色的天空下,海面閃爍著淡藍色的微光。不曾間斷的潮汐聲拍打著圓滑的破碎地表。打開車門,清晨冰涼的海風讓人神清氣爽。夜就這樣平淡的過去,像一股淋浴時的溫水,從下至下,繞過還不曾老去的的肉身,流向黑漆漆的無意識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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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樣關著窗戶睡覺是會窒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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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看見背著背包的男子站在車旁,他下巴那撮小鬍子顯得格外突出。他抽出一支煙準備點燃,海風再次吹熄打火機的火。柏伸出手幫他護著火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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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出來旅行?”柏寒暄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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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猛吸一口煙,點點頭。眼睛落在身後的一隻海鷗身上。然後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過神,遞煙給柏。柏接過煙,看了看過濾嘴上的標籤然後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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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遊上一兩個回合?”背包男問柏。柏低頭看了看自己穿的那一身西服,一塵不染,規規矩矩。然後對男子攤開雙手笑了笑。你看看我這身衣服,標緻極了,合身極了。柏覺得自己被裝在一套量身定做的牢籠裏,顯得相當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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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麻煩幫我顧一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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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卸下背包,脫下球鞋。然後飛快地脫掉上衣和褲子,一絲不掛地奔向清晨灰藍色的大海。柏聽見他邊跑邊學野人那樣叫喚。浪潮襲來,男子撲過去。遠遠看著,海中只有一個小小的身影,隨著海浪一起一伏。天下起了毛毛小雨,柏隱約看見他轉過頭對自己揮手,滿臉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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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晨荒無人煙的海邊,傑克倫敦拖著柏的領口兇狠地看著他,眼中充滿了對於他的懦弱的憤怒。“媽的,你這身破西裝!”傑克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然後提著柏的衣領將他摔倒沙灘上,揚長而去。柏嘴唇顫抖著,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眼神平靜。海邊傳來的是一陣又一陣野性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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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和Peter去德國了,我們分手吧。”餐桌對面做著自己的女友,燭光映出她柔美的臉頰,柏分心了,沒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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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柏回過神來,女友面帶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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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說,我們分手吧。我和Peter要去德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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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喝了一口咖啡,對她笑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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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咪,不要又開這樣的玩笑,你這個小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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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友笑了笑,然後用雙手蒙住臉。她的肩膀在抽搐,有液體從她的指縫間流出,是淚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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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感覺呼吸困難,松了松領帶。海風呼嘯。風的聲音是最好聽的,充滿了大自然的能量,像是嘶啞的咆哮,帶走一切,粗暴的美。男子從海邊像這邊跑來,像是剛剛丟掉了陳重的包袱那樣一身輕鬆,他高高舉起雙手,雙手在空中舞動著。柏舒了一口氣,男子的青春洋溢讓他感到如釋重負,他對男子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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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好衣服,正坐在海灘上穿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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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會兒去哪里,我可以載你一程。”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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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便哪里都行。我沒有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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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開著車,載著陌生男子。他本來打算回臺北,但卻不知為何決定南下。車上放著2003發行的Unmixed,一張探戈合輯。收錄了Astor Piazzolla的11首經典曲目。車上碰巧放著第一首Vuelvo Al Sur,飽含水汽的Bandoneon手風琴中夾雜著海鷗的鳴叫,一幅南方海邊的畫卷仿佛就在不遠處緩緩展開。我要回到南方,那個四季炎熱,滿眼碧藍的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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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品位好稀奇。”男子說。“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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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廷探戈。”柏直視前方,一輛藍色小車飛快的從左邊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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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以為你會聽貝多芬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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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聽舒伯特來著。後來女友喜歡探戈,每次坐車都把舒伯特換成Astor Piazzolla,久而久之發現其實探戈還蠻好聽的,也就繼續聽下去沒再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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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研究著那疊厚厚的CD,小聲念著封面上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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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西班牙文?”柏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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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學過一點,好久沒有溫習了。動詞變位差不多忘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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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想起有個禮拜天的下午,女友爬在廚房的小餐桌邊睡著了。下午的陽光很燦爛,從窗戶筆直射入,空氣裏的灰塵都看的一清二楚。柏走過去,看到小桌子上放著西班牙文的動詞變位。陽光一半照在薄薄的紙上,另一半照在女友的側臉。從她微張的嘴角流出的口水浸濕了動詞變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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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存夠了錢,我們一起去阿根廷聽最地道的探戈。”女友以前經常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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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沒意識到自己嘴角掛著微笑,男子靜靜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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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爾沃加足馬力,像只兇猛的獸向前跑著。可以看到不遠處的海岸線,沿著天空向遠處蜿蜒。兩人沒在說話,柏專注地開著車,男子拿出相機對著窗外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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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行至一個火車站,柏將車靠邊停下。他們在檳榔攤買了兩瓶冰水,男子對著檳榔妹吹了個口哨,柏笑而不語。下車走一小段路就是大海,浪聲在遠處好像等了好久似的催促著人心。柏倚著車門為自己點了一支煙。背包男獨自向海邊走去,巨大的背包遮住了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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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滅掉煙,沿著剛剛男子走過的路向海邊走去。路兩邊是高高的蘆葦地,踩在柔軟的泥巴路面上,心情居然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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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一個小彎,就是大海。海岸線一望無際,眼裏儘是波濤洶湧的海面。男子坐在高高的沙丘上,不停地按下快門。柏在他身後坐下,望向他鏡頭的方向。有一艘貨輪隨著洋流起伏,依稀可見貨輪上大大地集裝箱有序的排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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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直背著這麼大的包到處走?”柏忍不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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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這只手在調焦托著相機的那只夾著煙,神情專注。柏再次看了看遠方的大海,海面上除了貨輪一無所有,男子在拍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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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剛剛你說什麼?”男子提高嗓門蓋過浪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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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你為什麼非要背著這麼大的背包旅行,不會覺得累嗎?”柏也提高音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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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著它走過很多地方了。以前裝兩個人的東西必須要這樣的大包啊。現在雖然一個人,還是捨不得換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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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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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天和男友分手了,出來散散心。我們一起六年,但還是說分就分。”男子笑著,不像是剛分手的人,“但現在感覺像是卸下一個包袱,終於有心情和時間好好看看除了他之外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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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嘞?出來旅行都穿成這樣嗎,什麼行李也沒有不會覺得太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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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才想起自己還穿著西裝系著領帶,不禁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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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行李,但感覺比你有那麼大一個行李還要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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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和女朋友分手?工作太忙?還是被炒魷魚?”男子語調輕鬆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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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星期收到前女友從德國寄來的喜帖,她要結婚了。”柏看著大海,低聲說。海浪聲將他的聲音盡數淹沒,男子只看見他的嘴唇在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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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男子朝柏這邊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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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搖了搖頭,緊握著拳頭,然後埋下頭。是眼淚嗎?還是海水?總之是好久沒有感覺到自己的眼中還會有這樣的東西了。不是早就麻木了嗎?這是怎麼回事。男子看見柏低下頭,雙手緊緊抱著頭。他在用盡全力克制自己抽搐的雙肩和背,沙丘上滾落一串淚珠,粘著沙土滑向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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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走過去,走到柏身邊小心翼翼地蹲下,將手放在他極為痛苦的抽搐的背上。柏看見洪水即將絕提,他在也無法忍住那集聚已久的淚水,放聲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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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面仍然波濤洶湧,海水拍打著一旁高聳的岩石,發出聲聲悶響。柏趁著這海浪的潮騷聲嚎啕大哭,他知道海風會帶走這一切,他似乎要哭斷氣似的低頭抽搐著。那是一個男人哭泣的背影,在海岸邊的沙丘上,在風中,顯得無助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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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緩緩流走,柏漸漸平靜下來。身旁的男子在安靜的抽煙,柏抬起頭看見黃昏時橙色的海面。男子對柏笑笑,遞給他香煙。柏點上,深深吸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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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真美。”男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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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點了點頭,看著即將接觸到海面的落日,橙色的光輝像是天國降臨。海鷗掠過海面,發出陣陣鳴叫。海浪比剛剛小多了,緩和地拍打著沙灘和岩石。忽然感覺像丟棄了什麼東西一樣,整個人輕鬆多了,居然有想唱歌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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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真像Vuelvo Al Sur裏面的景色。”柏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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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沒有回答,看著將近的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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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本來就是Sur。”過了一會兒男子回答。於是兩人相視一笑,太陽噗通一聲掉進海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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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火車站門口告別。男子要繼續南下,柏準備回臺北。臨走時柏問了男子叫什麼名字,男子說他叫陸。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巧合,柏在夢裏的朋友也叫陸。他們在這站門口給了彼此一個擁抱,柏走向他的車,陸背著大包消失在小鎮的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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