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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五話 間奏

藍又皺起眉頭,像對料理不滿意的客人,「太甜了……」她說,覺得味道奇怪又不確定哪裡出了問題,只能概括地描述感受。

「太甜了?」紫問。「她父親是標準的理想重於一切得性格,會有些異想天開的念頭也不奇怪吧?」

「但我覺得沒這麼簡單……來得太輕易了,應該還有什麼其他的原因。」

「比如說,有人在背後說了或做了什麼。」紫微笑。「那麼是誰呢?」

藍沈吟片刻,明快地答:「要我猜的話,最可能的當然是那小侍女,紫音吧。」

--只有她才可能即時查覺幽華有想離開的念頭,同時知道這種情況下有誰能拉住她……就某種方面而言也算不簡單啊。藍想著,搖了搖頭。

--加上這片拼圖後,整幅畫面突然朝意想不到的方向進行。如果這一切都是……

「……一齣被臨時搬演的戲,那會怎麼樣呢?」紫幫她說完。

「……請不要隨便偷看人家內心的想法好嗎。」藍無奈地抗議。

「沒什麼差別吧。都這麼熟了,不看也大概知道妳在想什麼。」

「等等,難道剛剛講的也全都是您從幽華小姐的心之縫隙偷看來的嗎!?」

「何必這麼激動呢?而且我沒有『全部』都偷看喔,幽華確實有跟我聊天啊。」

「雖然這麼說,絕大部份還是偷看來的吧?」藍並非第一天知道主人的能力,卻仍是不高興,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何這麼不高興。

紫笑:「沒辦法,如果不偷看,現在可能根本沒有故事好講呢。」

「咦?」

「除了爺爺的死與父親的病,她講的都是快樂的回憶,像夢囈似的一直講,講到累了才停,剛好停在她最開心的一刻。」紫搖頭:「照這個速度,不知需要幾年才能等得到全本呢。」

藍覺得這好像讓她更了解了些幽華的為人,卻也好像更摸不透她了。到底該怎麼說這個女孩呢?堅強?軟弱?極端?溫和?她身上同時擁有各種相互牴觸的特質,以藍的角度看來,她的靈魂似乎欠缺整合。

在藍沈思時,紫卻不自覺地睡著了,右手支頤,側躺在地上,以看來不舒服卻很悠閒的姿勢打著瞌睡。因為想說的話說完了,就睡。該說是瀟灑還是任性呢?藍輕嘆口氣,右手一揮,屋外變成夜幕低垂,左手一揮,奔走忙碌的人群消失無蹤。

這整座村莊原本就是這妖怪的大玩具屋。

她打個響指,屋內的火光亮了起來,亮度剛好,不至於打擾主人休息,卻能適度溫暖整個空間。

眼前紫的睡臉仍帶著一抹微笑,很淡很淡。有多久沒看到這張臉了呢?

--妳就當我的式神,隨侍左右吧。我會讓妳繼承我的姓氏,從今天起,妳的名字就是八雲藍。

想想,距離紫大人說這些話的時間也有兩百年……還是三百年呢?要長壽的妖怪記清楚每件事情的時間點真不容易。但是她永遠忘不了那一刻的感受,已是烙印在靈魂裡的一幕了。

剛開始,她確實是無時無刻都把藍帶在身旁;豈知當紫開始全心窮究「境界裂縫」之學時,也不再允許腳步稍慢的藍跟隨。

「為了探索這力量的極限,我必須看遍各種不同的世界。」

丟下這句話的紫,轉頭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從此久久才回一次家,而每次一回家又總是匆匆地離去,像這樣悠閒地打個盹是極少見的。

藍想想過去,看看現在,總覺得有種被騙的感覺。真的有這麼難嗎?戲謔般地,她伸出食指輕輕在空處畫一下,原本空無一物之處被拉開了一條漆黑的細縫,藍伸手入細縫,像探入一個口袋,拿出一個做工細緻的銅香爐,點燃裡面的薰香。這香爐或許來自千百里之外,放在某個貴妃或君主的案頭,她也懶得理會,反正用完放回去也就是了,又不貪他們的。

這能力原本是藍夢寐以求的,是她「在這裡的理由」。

當然,若只是這種程度的運用便像兒戲一樣,一般仙術也做得到;這能力真正的可怕之處,在於它深不見底的可能性。

認為世界只有一個,亦即我們居住的這個世界,這想法無疑是淺陋的。若在紫的眼中,世界就像是一本有無限頁數的書,一層境界疊著一層,比如人類住在人界,妖魔鬼怪則住在幽界,神仙也有仙界,這只是粗淺地分。兩層境界就像兩張薄紙相疊,雖然互不相干,位於上層境界的卻可輕易看見下層境界的景象。當然也有反過來,位於下層境界卻抬起頭來看的異類,這種人通常稱為巫師或祭司,受到平民百姓的崇拜。

若將世界比喻成書,即是人類所謂的天才,能解讀的也僅是其中某幾頁的幾個字而已。看得愈遠,愈清楚自己對偌大世界的構成一無所知,對於自身的渺小感亦更加深刻;但這個妖怪是特別的。

她擁有「自由穿梭於書頁間」的能力,因此,想毀壞整本書也並非不能做到的事。但她能擁有這麼強大的能力,也是犧牲了「某些東西」才能得到的交換,那犧牲會使她覺得毀壞世界或統馭眾生是件非常愚蠢且沒必要之事;反過來說,如果她不能這麼想,則根本無法控制這力量。這世界的規則便是如此,混亂卻隱有秩序。

*                                                                 *                                                               *

「嗯?」藍沈浸在回憶未久,紫就醒了過來,搔搔頭。

「我睡了多久?」

「一下下而已。」藍又掛回滿臉笑容,不容許對方輕易看透自己的情緒,是妖狐的矜持。

「啊……」紫伸個懶腰。「好,該出發了。」

藍的矜持頓時破了小小一角。「又要走了嗎?」她問,明知是徒勞無功。

「別這個表情嘛,這次我會早點回來的。」

--是啊,上次也這麼說。藍想,又覺得這樣近乎撒嬌的想法太失身分,再怎麼說,自己可是有七條尾巴的。

「……那麼,有件事,請妳幫個忙。」紫說。

「啊?」

*                                                                 *                                                               *

幽華醒了過來。

「……好吵。」

遠處大門正傳來幾許吵雜的聲音,對一般人而言應是察覺不到的輕微噪音,但對幽華卻不然。她的聽力好得不太尋常,事實上,昨晚能看穿紫的偽裝,靠的正是這雙耳朵。

--「所以,妳到底是怎麼看出我是妖怪?」紫問

--「妳的腳步聲大約走到門廊就消失了,隔不到一個呼吸的時間,在我房間附近又重新出現,我就知道來訪者絕對不是人類。」幽華答。

--「去,我只想偷個懶而已啊。」紫笑:「真是,藏頭露尾了。」

幽華說得輕巧,但這件事讓紫留下深刻印象,外頭雨聲嘈雜,竟能把腳步聲這等細微聲響分辨出來,人類並非做不到,但那是身經百戰的武者才會具備的能力。幽華外表看來離「身經百戰」當然有段差距,如此耳力卻是從何而來?  

守門人正跟某個熟悉的聲音吵嘴,是那陰陽師的學徒。

「不是來過了嗎?」守門老頭的聲音聽來就像瞪著眼睛吹著鬍子。

那徒弟打著哈哈:「別跟師父說,我昨晚根本不想過來,雨那麼大,稍微偷懶個一兩晚不也甚麼事都沒發生嗎?」

「甚麼事也沒發生?發生天大的事啦!」

「什麼天大的事?」習慣這老頭誇大其詞,徒弟的聲音毫無緊張感。

「見鬼了,真的見鬼了啊!我昨晚明明就放了一個女孩進門,她自稱是你們門下新進的學徒……」

「學徒?」

「我不會記錯的,是個好漂亮的小姑娘啊,穿著像巫女一樣的紅白服裝,看她帶的籃子是你們用的那種籃子沒錯,說話也像很了解狀況,我就放她進去了。」

「我確定你是睡昏頭了,巫女跟陰陽師怎麼扯得上關係?」徒弟嗤之以鼻。

「這……」守門人語塞了。確實,仔細想想會覺得完全不合理,但當完全不合理的東西以理所當然的姿態出現在眼前時,人反而會自己找許多理由將它合理化,在無形中已對其深信不疑,直到有人點破才知道自己愚蠢,就如國王的新衣般。

「逮到了吧?睡到連夢與真實都分不清了。放心啦,我不會跟師父說的。」

守門人急得快哭出來了:「我……我……」

遠處的幽華聽著,笑意爬上臉龐。在醒來瞬間她確實有些懷疑,昨晚的遭遇是否全是幻想?但現在確定了,一切全是真的。笑完,又皺起眉頭。思慮另一件事情。

--幸好她是昨天晚上來。下次得小心點,要先把「他們」藏好才行……

是個挑戰,但未嘗不可能做到。她的思緒隨即又飄到另外的地方。

--但也傷腦筋啊,如果那個人不把這當作單純的笑話……

「這……唉,也許,我真是……睡昏頭了吧?」支吾許久,守門人囁嚅道。

咦?幽華睜大眼睛。

「……昨晚太冷,心想老骨頭再這樣凍下去可連命都沒了,就不由得喝了點珍藏的老酒……」

「我看不只一點吧。」年輕人說。

「才……真的才一點而已喔,別把我當作那種不負責任的酒鬼。還有千……千萬別跟你師父提這件事行嗎?惹惱主祭大人的後果……小的承擔不起啊。」

年輕的徒弟比了個發誓的手勢,咧嘴一笑。

--那守門人的態度突然大轉折?發生什麼事了?

她還在思索,遠方走廊突然響起了輕微腳步聲,緩慢朝著她臥房前進。

「紫!」她暗呼。只有這神秘的妖怪能解釋這些不尋常的現象。但是天啊,她真是挑了一個非常糟糕的時候前來拜訪。

她趕緊起身掀簾出去,此時,絕對不能讓那陰陽師的徒弟與紫碰面。

*                                                                 *                                                               *

幽華猜對,也猜錯了。

紫確實來訪了,那守門老頭的出糗正是她的傑作。她此刻就站在那兩人背後聽著他們的談話,只要她不願被看見,任何人想發現這位妖怪的存在都是不可能的。

守門有分兩種,一種是不讓外面的人進來,一種是不讓裡面的人出去,守門老頭顯然是後者。紫的反應極快,聽他們談著昨天的自己,就順手改了老人家的記憶。

「可不能給幽華惹麻煩呢。但是昨天離開時居然忘記他了,真是粗心大意……」紫輕敲著自己的腦袋。

原想就此進門去,但聽他們講起另一個話題有些好奇,於是又駐足傾聽了一會。那兩人在聊讓年輕人的師父焦頭爛額的神秘事件,關於最近公卿們「暴病而卒」的傳聞。

*                                                                 *                                                               *

「紫?」

幽華追著腳步聲。

「紫?不要再玩了,快出來吧。」

時間不斷流逝,她心中越發焦急。那徒弟隨時都會進門來,基於某些原因,幽華必須在特定的房間等他,「全然正常地」迎接這位每幾天來一次的訪客。紫如果不明就裡地出現,絕對會是一場大混亂。

穿過無數的屏風與簾幕,兩個腳步聲逐漸疊合,那人好像終於聽見幽華的聲息,因為他的腳步聲突然消失了。在幽華的解讀中,這代表對方停了下來。

「真是的,紫…」

話尚未說完,才走進一間房,屏風後面突然閃出一個人影,從左後方狠狠撞過來,幽華全無防備,只感覺衣領被抓住了,接下來感到一個粗重的身體撞上來。

對方的嘴巴離她耳朵很近,近到她幾乎聽不清對方的叫喊。

 

「妖女!納命來!」

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

*                                                                 *                                                               *

「上個月不是左大臣家才出喪嗎?六天前又是大納言大人『暴病而卒』,近期內權貴之家出人命,算算已是第五位啦。」

「又有新的疫病嗎?」

「真是瘟疫就好了,當然對外面是得那麼說嘛。唉,累死了累死嘍,朝中的那些大人們緊張得要死,都說一定又鬧鬼怪了。這幾天訪客是川流不息啊,一個官接著一個,全都在比誰的官階大排場大似的,光接待就累死人了,談到降妖的細節,唉唷,我師父更是目不交睫啊,師父不睡徒弟能好睡嗎?明知幫不上忙,還是得在旁看著嘛……」像把混濁的空氣一口氣吐出似的,那年輕的學徒話匣子開了便關不了,把怨氣全部往老人身上丟。

「所以你這幾天都沒睡啊?」

「大家輪流睡個一兩時辰,有時還不到,多少湊合著得了,師父身旁不能沒人啊。說來,好久沒看到他老人家那麼煩惱了……」

「到底什麼妖怪這麼厲害?」

「不能告訴你。」

「混帳!哪有這種話說一半的渾小子?都撩起我興趣了才說不能講?那你為何不一開始就閉嘴算了?」

「別氣啊……其實我自己也不清楚嘛。全陰陽寮也只有我師父親自訪查過,詳情對外完全封口,通常這種情況不是太過怪異,就是過於悽慘…」

「過於悽慘?莫非是……死無全屍?」

「別問了,我不知道。」年輕人揮舞雙手。

--他在說謊,紫迅速下了結論。臉色不對,眼神飄忽,這傢伙說謊的技巧還得再磨練磨練。但老頭子沒有紫的利眼,他只是無奈地嘆口氣。

「有時世間事就是這麼詭異啊,潮來潮去,一會好事連連,轉眼凶事便湧上來,連一連二連三地,把人逼得瘋了才甘心…」老人家語氣滄桑。年輕人木然點頭,還沈浸在某個陰森詭異的場景中無法自拔。

「說來,類似事件先前好像也發生過啊。奇怪,多久以前呢?」老人問。

年輕人臉色微變,逃得過沈在回憶中的老人,卻逃不過紫的眼睛。

「三年前?四年前?」老人喃喃自語。

「老人家,耽擱太久,我先進去了。」

老人點點頭,兀自叨唸著:「有一陣子,怪病在貴族間蔓延,一堆大人得了怪病送了命,京城好像成天在出殯似的……三年前?四年前?……還是更久?」

「說來……我來看這個門,也差不多是那時候吧?」

*                                                                 *                                                               *

--有人撞過來。

--刀鋒逼在喉頭上了。

在兩個念頭閃過幽華腦海前,她的身體已經做出反應,真是說有多快便那麼快,面對如瘋狗般飛撲過來的不知名敵人,氣力遠遠不如的幽華,採取了唯一可行的策略:她順著對方的動作倒了下去,右手格開抓住衣領的手,反以左手揪住對方衣服,右腳以弧形軌跡一撐一送,這些動作在瞬間完成的後果,就是把對方狠狠地摔了出去。

理論近似現代柔道中的「巴投」,利用對方的慣性,借力使力造成傷害,也就是中國人所說的「以柔克剛」、「四兩撥千斤」。等到敵人「轟磅」一聲摔去撞牆,在晨光中揚起一陣可怕的灰塵,還順便砸壞兩面屏風後,幽華慢慢站起來,手扶背脊。

「……痛。」

真的痛。怎麼說她也不是真的練過柔道。雖然觀念類似,但她關於「受身」方面的知識卻幾乎是零。那一下也對她造成了損傷,雖然給對手的損傷是大得多了。

「你到底是誰?」她問。

對方仍倒在地上痛得喘氣,幽華撿起他落在地上的刀子,是把破爛的劈柴刀。再轉眼審視此人,看來是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衣衫襤褸如乞丐,頭髮雜亂,如鐵絲絨般糾結;身上有一股討厭的臊味,在這佈滿灰塵的空間,那人類的體臭格外刺鼻。

幽華冷冷地盯著他的眼睛。少年的眼睛不大,卻滿懷著憤恨的怒火。但與幽華的眼睛一接觸,那火焰像被澆了水似地餒了下去。

「這是你的武器。」幽華說:「現在我拿到了,你應該知道你沒有勝算。要逃請趕快逃,我不會追,不會從後暗算你;但是對不起,這把刀子暫時不能還給你。」

她慢慢說著,沒有挑釁的意味,到最後竟然還道歉。少年一時好似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看看幽華,又看看那把爛柴刀,渙散的眼光突又銳利了起來。

--糟糕,那徒弟開始往這邊走了。幽華暗急。

「還給我。」他說。

「我說過不行,要是不能接受,我就得把你打昏了。」她說。

「何必多費唇舌?殺了他不就結了?」空氣裡突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少年瞪大眼睛,從哪來的聲音!?

「爺爺,不行的。」幽華轉頭對著空氣說。

「看他一臉呆樣,要他理解自己的處境是不可能的,還是妳要我們幫忙?」

這話音是從少年背後傳出來,是個女人的聲音,距離他非常近,但是他轉頭卻沒看見任何人。

「千萬不要。」幽華嘆氣:「還記得上次那個小賊?我不想再清一次人類的大穢了,算我拜託你們,千萬別現身。」

狂笑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那是來自各種年齡男女聲音的合奏,聽起來周圍簡直像圍滿了人似的?但少年怎麼看眼前都只有自己跟幽華兩人。寒意在他脊椎遊走,雙腳不自覺在打顫了。

「唉唷,害怕了,害怕了。」一個粗豪的聲音說:「看來不用我們現身,他已經要嚇得拉出來嘍。」

那個「怕」字陡然撞進少年心中,激起了微弱的浪花。他硬是站穩了腳:「誰怕!?」聲音有點抖,但在這種情形下算是及格了。

「我勸你快逃吧。」幽華說:「他們很餓了,我這裡食物不多……」

上次這麼講就嚇得那毛賊連滾帶爬地走了,但這個少年異常倔強,即使全身抖得跟風中的樹葉沒兩樣,仍然咬緊牙根:「我來這裡原本就沒有想要活著回去,妳確實是妖魔鬼怪,是我的仇人,這就夠了。」

「你到底是……」

少年突然大叫一聲,又飛撲上來。殺他的方法很多,但幽華都不想用,那刀也就沒用了。她索性把刀往旁一扔,趁少年心神微分之際,伸腳一絆,他撲倒在地,幽華順勢側壓在對方身上,扭住雙手,勒住脖子,動作迅捷確實。他拼命掙扎,卻怎麼也掙不開幽華的雙臂。

「漂亮!」「幽華小姐即使打架也是這麼賞心悅目呢。」四周響起嘖嘖讚美聲,但少年無暇理會,已完全被窒息的恐懼攫住了。

「求求你,快暈吧。」幽華低語,突然,一個影子覆蓋住他們兩人。

「妳這麼做只會殺了他,不會讓他暈倒的。」

一支陽傘啪地擊在少年的後腦,幽華感到手臂中掙扎的力道突然消失了。

「這樣才會讓他暈倒。」那影子的主人說。

「……紫!」她一驚,抬頭,看到的卻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妖怪。紫今天沒有假扮巫女,就頂著最平常的樣式,金色長髮紫色洋裝的型態來拜訪。現在她俯著身,一臉有趣地看著幽華,嗯,確實是很難解釋的情景呢。

*                                                                 *                                                               *

「如果打擾了你們,容我致歉。」紫輕搖折扇。

「不會,真的很感激妳幫忙。」幽華把頭埋在雙手中,只露出紅紅的額頭。

不只是害羞,也是太多事情讓她頭痛了。原本平靜無波的生活,昨晚突然跑來個叫八雲紫的妖怪跟她打架,打完之後聊天聊了整夜;醒來來了個少年喊著要殺她報仇;然後又來個不認識的妖怪自稱是紫,只是換個面貌而已。

守門老頭說得沒錯,事情來就是一籮筐一起來,從來不管人是否受得了。

現在她與紫坐在與學徒約定的房間,原本遲到定了,不知紫動了什麼手腳,竟然眼睛一花,已經身處在那個房間裡,那學徒慢慢走近,她還有時間稍微整理儀容,讓變起倉促的心情平復。

「啊,他來了,紫妳快點……」

紫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突然從幽華眼中消失,又倏地出現。

「了解了嗎?不用擔心。」

「真方便的能力,想要不讓誰看見,他就看不見嗎?」幽華睜大眼睛。

「聲音也可以,我若不想讓誰聽見,就算在他耳旁大叫他也聽不見。」

「那妳昨天為什麼……」幽華突然住口,因為那人越走越近了。

「說下去吧。」紫一派悠哉:「他也聽不到妳的聲音了。」

「呃……」

「如果妳想問『為什麼我昨晚會被看到呢?』答案是:這樣不是比較有趣嗎?」

看著幽華疑惑的眼神,紫耐心地解釋:「如果我想,當然可以一下子就出現在妳面前,但在雨中散步也有它的樂趣;我能輕易騙過守門人的眼睛,但騙過他的心不是更值得嘗試嗎?」

「……奇怪的妖怪。」

門外那人咳了一聲,純粹為了表明他來到。

「這是這幾天的藥。」年輕學徒說。

紫看著簾幕外的人影,這聲音……在等待著什麼嗎?

幽華蓮步輕移,走到竹簾前坐下,接過那裝著藥的木盤,順勢掀起了簾幕,讓那徒弟看清楚她的臉。

這動作絕不尋常。除非不得已,少女的臉是不會輕易給戀人以外的異性看見的。但這徒弟顯然與幽華間沒有超越主客的關係,儘管他的眼神如此熱切,幽華卻是一貫冷冰冰的態度,兩人隔著竹簾恰成對比。

她打開碗蓋,搧了幾下,像是怕燙,然後一飲而盡。藥很苦,皺起眉頭,掩住嘴,微停片刻,把藥碗推出去,隨即放下簾幕。短短的時間,年輕人的目光從未稍離她的臉龐,熾熱又飢渴地窺伺著。直到放下竹簾,才如夢初醒地眨眨眼睛。

「你看到我喝下藥了。」幽華說。

「呃……嗯。」

「我有些倦了,病虛體弱,招待不週,真是抱歉。」

「哪裡,哪裡。」年輕人笨拙地回禮。「不知道……小姐的病好一點了嗎?」

「即使我說好了,令師也不會相信吧。」幽華笑。

「怎麼不會?師父的藥向來效應如神……」年輕人突然住了口,因為他感到一絲莫名的寒意,如果陰陽師有行規,這絕對是前面幾條:當感覺不對,就快走。

「那麼,上次的食物……」

「都很好。」幽華停了片刻:「謝謝你的茶葉。」

這是唯一有溫度的話,一個真心的道謝,而這就夠了。紫幾乎聽得到那人加速的心跳。那傢伙好像全身都冒出了火焰,周圍的幽靈都被他嚇退兩步,他昂首闊步地走了出去。

*                                                                 *                                                               *

--所以,她足不出戶又沒有僕人出去採買,日常飲食就是由這位年輕人送過來的嗎……紫思忖。

--他說,幽華生病了,所以要吃藥?

在紫看來,幽華除了營養不良外,實在看不出什麼病兆。而且治病也無需盯著她把藥喝完。與其說是醫病關係,不如說是……監視什麼囚犯之類的感覺還要更貼切些。

--他把茶葉這種窮小子絕對買不起的玩意拿來給她,想來應該是偷他師父的吧。甘冒奇險,只為了逗她一笑?

--為了這樣的女孩?

並非紫故意貶損,但幽華看來實在不起眼。昨晚夜色朦朧只感其儀態端凝高雅,此時白晝下看得清楚,雖未至蓬頭垢面,亦不遠矣。帶有病容的臉色有些骯髒,幾絲頭髮膩在頰上,眼睛在狹長的臉上顯得太大,她只穿一件單衣,那衣服經過反覆拙劣縫補與不當清洗後簡直不忍卒睹,瘦成皮包骨的身軀在薄薄單衣下不像人的肉體,反像個衣架子。

但眼前的景象卻給紫一種微妙的不諧和感,少了某個讓她討厭的決定性要素,讓這一切顯得不真實……

幽華看起來心情不太好。她默默看著紫,紫感到她們昨晚聊天中建立的平等地位已在白光下蒸發殆盡。少了夜的薄紗,紫的光鮮衣著、整齊頭髮與白晰臉頰顯得太過刺眼。幽華肩膀微微瑟縮,無意間擺出了防禦的姿態。

若不打破現狀,大概永遠也別想跟她聊些什麼。而且紫也很好奇是什麼魅力足以讓一位男子甘心為她送三年的飯,即使現在不再亮眼依舊希望討她歡心?蒙塵的白玉與普通石頭也沒啥區別,洗淨後就大不相同。這道理紫當然懂,但是該怎麼做呢?

她靈機一動:「無論如何,先把後面那臭小子的來由弄清楚再說?」

*                                                                 *                                                               *

「臭小子」被紫打昏後怎麼也叫不醒,那是當然,因為他的意識早在被陽傘打中頭的瞬間就被紫收到不知道那個境界去了。兩人考慮一會,紫藉口這小鬼太臭了讓她無法思考,問幽華該怎麼辦?幽華當然說不出個辦法,連她自己想洗澡都很困難呢。紫這時「恰巧」想到有個好去處,就一手拎起「臭小子」,一手把幽華半推半拉地,轉眼拉到了千里之外,一個被紫稱為「好地方」的所在。

幽華看著眼前的景象發呆。

--這是哪裡?天上?人間?

她只記得跟紫一起走下她家階梯,而前方應是那雜草叢生的庭院才對?怎料眼前霧氣氤氳,行過十數步,竟到了一處石塊圍成的天然溫泉浴池。蒼松翠綠,綠竹長青,遠山環繞,白雲逐風,在池底凝成百看不厭的畫面。不遠處飛過一道瀑布流泉,沁冷的泉水與熱騰的霧氣交纏著,擋了初秋的寒,也不至讓人流汗,正是最清爽的氣溫。

幽華深吸一口氣,微涼的草葉香好像帶著她回到過去的好時光,那個不需要煩惱任何事,追逐院裡流螢的自己。

紫沒有給她太多發呆的時間,她走下瀑布,像拎塊抹布似的把少年按到水中開始「清洗」。幽華趕緊阻止她,這讓她不得不下了水,這才是紫真正的目的。

幽華畢竟是女孩,只能含蓄地清洗少年的臉頰、頭髮、手腳露出的部分。紫倒是沒有避忌的理由(對她而言就像洗一尾魚之類的),但她懶得動手,只是在一旁看著幽華的動作,在近距離下,終於發現了是什麼在剛才讓她產生了不真實感。

幽華沒有人類應有的體味。即使是再美的女人,長久沒有好好洗澡,身上的味道也會令人難以接受。除非對於某些特定種類的妖怪,比方食人妖怪而言,那反而是刺激食慾的因素了;但不管吃人與否,妖怪對人類的氣味都非常敏感,像性愛之於人類一樣,食人正是蝕刻在妖怪血液中的,最原始的本能。

紫最討厭不愛乾淨的人類,那讓她食慾大減,其實以她嚴格的標準而言,很少人的身體稱得上是乾淨的。但是幽華沒有那些讓她討厭的氣味:油垢的臭味、汗漬的酸膩,過久沒洗的長髮散出如髒蚊帳般的霉味等等,在她身上都不存在。有的只是一股淡雅的清香,與一般貴族女子在衣上薰的逼人香氣大相逕庭,只是那麼自然地,令人舒服地存在著。

所以紫剛才與幽華打照面時才覺得與昨晚有巨大的落差,嗅覺的印象與她外表的邋遢絕不搭配。眼睛與鼻子分別告訴紫相反的訊息,那麼,該相信哪一個呢?

*                                                                 *                                                               *

把少年露在衣服外的部分洗好後,紫借用幽華的一雙筷子,將其變幻為一個侍女模樣的低級靈完成剩餘工作。被泉水凍得發抖的幽華終於接受了紫的好意去泡了溫泉。

紫嘆口氣。真是,要讓人類心甘情願地接受幫助就是這麼困難。如果對象是妖怪,她就會直斥:「你太骯髒了,給我去好好洗過再回來。」,但對人類可不能這麼做。這是麻煩、卻也是有趣的地方。

在溫泉裡,不可思議的魔法發生了。她像破蛹而出的蝶,臉上的髒污被洗淨後的膚色是無暇的白玉,蒸騰熱氣令其染上淡淡胭紅,長長黑髮變成最高級的絲緞,流瀉在兩肩,沿著蜿蜒的背部曲線披散而下,她轉過身來,突然變成一個極美的女孩。深邃大眼不再是臉上的突兀裝飾,瘦削身軀也不再讓人討厭,反更添幾分惹人憐惜的風韻。

雖然每樣獨立出來都不特別出色,合在一起就變成出眾的畫面,這正是由身體之外的因素,所謂「氣質」的引領使然。

春寒賜浴華清池

溫泉水滑洗凝脂

仕兒扶起嬌無力

始是新承恩澤時

詩句掠過紫心裡,讓她想起先前見過的另一個美女,那名叫楊玉環的人類也擁有類似的氣質,對周遭的人而言也許可以稱為危險的味道吧?不管是否有意,帶有如此氣味的女性總能吸引不幸,也或許是不幸把美襯托得更具魔性也說不定。

如果把氣質拿掉,那這幕著名的「賜浴華清池」在紫眼中也不過是清燉蹄膀而已。她壞心地想著,那幽華就是藥燉排骨了?嘖嘖,想著肚子都餓了。

「想什麼啊?那賊賊的笑容。」幽華現在說話也特別放鬆,溫泉就是有這種魔力。

「只是好奇妳為什麼要穿著衣服下水啊?」

紫是毫無顧忌地除去了所有衣物,幽華原以為會看到什麼不同凡人的東西,結果就是普通的女性身體而已。會得出這結論是因為她是女性,換做任何一個男性絕不會用「普通」去形容紫的身材,事實上,那簡直是用盡所有言情小說家筆墨盒中的詞彙,都形容不出的完美女性曲線。足以讓男性眼睛的水分全部蒸發,理智徹底淪喪,即使明知看了會死也不肯稍離開眼睛的人體美。但在幽華眼中,就只是「啊啊,好漂亮」這樣的評語而已。

唯一讓她注意的是,這會讓所有西方雕塑家瘋狂的胴體上,胸口卻有一道深深的傷疤,像劈開一幅名畫般地令人心痛不已。

那疤痕一定有很多故事吧,幽華想,但是沒問,她不習慣探人隱私。別人想講時,自然就是會講了。

「……那男的還躺在那,我不敢啊。」幽華老實回答。

紫一怔,隨即大笑。

「那我先把他拎回去,妳儘管自己慢慢玩,若要回去,」她一指那由筷子變成的低級靈,現在它正忙著把少年打包起來:「……它會帶路的。」

「一起回去吧。」幽華說著,站起身來。

「難得過來,就多玩玩吧,下次不知何時才有機會來了喔。」紫笑。

「紫,等一下!……」

但紫已消失了蹤影。

*                                                                 *                                                               *

紫回到幽華家裡,看到了不可思議的畫面。

「真難想像,在人類的家裡,竟能看見像百鬼夜行般的盛況。」她暗嘆。

大批幽靈四處瘋狂奔走著,或天塌了似的哭喊:「大小姐她、她不見了啊啊啊~」、或陰沈地低聲唸著:「走啦…她終於走啦…終於丟下我們了…」、或狂亂地找尋:「是誰?誰帶走了她?誰膽敢帶走我們的幽華小姐?」

眾聲喧嘩,山崩一樣的噪音包圍了紫。她嫌吵,索性關了來自幽靈境界的聲音,自顧自地把少年放在地上,抬頭,發現一個小女孩樣的幽靈怯生生地看著她。

「是妳帶走了她吧?」她的嘴型這麼說。

瞬間,紫就陷入寒氣漩渦,被幽靈們從四面八方上下團團包圍住。幸好紫非常人,若普通人類被密度如此高的幽靈圍住,絕對承受不住幽靈天生的陰寒,大病一場是最輕微的後果了。

對著無數張質問的表情,憤激的眼神,紫只是笑著,笑得讓幽靈都發寒,這可是他們極為罕見的體驗。他們終於發現,眼前的生物是前所未見的難纏角色。

「吵完了嗎?」紫說,眼神往幽靈們一個一個地掃視過去,確定每個幽靈都閉上嘴巴後,才緩緩地說:「你們好像有些誤會了,你們並沒有向我提問的權力吧?現在規則是……如果你們肯回答我的問題,我就考慮把你們的大小姐還給你們。只有『我』才能問問題,懂嗎?」

那聲音裡有個什麼,讓每個幽靈都乖乖地點頭。

「很好,那麼,我們稍微聊一聊吧。」紫笑著。沒有人注意到那躺在地上的少年不知何時已失去蹤影。

*                                                                 *                                                               *

「難得過來,就多玩玩吧。」

雖然紫這麼說,幽華卻一點玩興都沒有。她很確定沒人能夠受得了她家裡的那些「住客」,若無她在一旁,紫可能三兩下就被他們嚇跑了。那會讓她很難過的,畢竟這妖怪實在太令人好奇了。

「可以請妳快一點嗎?」她催促那伺候她更衣的低級靈,但那靈連嘴巴也沒有,只有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聲音:「馬上就好……馬上就好……」

看著它沒有五官,平滑如雞蛋的臉,幽華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她轉過幾個念頭,但此時任何聰明才智都派不上用場。她認知到任何莽撞行動都會讓她更晚回去,只能任由那低級靈擺佈,等它做完紫吩咐的命令。

*                                                                 *                                                               *

那靈牽起幽華的手,轉眼回到西行寺家荒蕪的庭院後,像刺破的氣球般萎縮了,變成原本的那雙木筷。幽華驚訝地發現現在已是日頭將落,她記得去那仙境般的地方時還是日正當中啊……只是泡一下溫泉,換個衣服,怎麼會?

燭光與歌聲從竹簾後面透了出來,映著許多人或站或坐的影子,像在開宴會一樣的熱鬧氣氛。

「各位觀眾!現在要表演的是~天下無雙的~大蛇舞!」

一位老和尚樣的影子,脖子倏地伸得好長,轉呀轉呀,在空中變幻出繁複的舞姿。光頭叼著酒甕,在眾人吆喝著:「喝!喝!喝!」的聲響中,咕嘟咕嘟地乾光了一甕的酒,獲得熱烈的歡呼。

「唉呀,看來咱們的主角終於回來了。」是紫的聲音,說著,掀開了竹簾。

滿室都靜了下來。

「難以置信。」許久,一個幽靈訥訥地說著。

那真是連幽靈都會目不轉睛的畫面。披散至地的黑亮長髮,身穿一襲織錦華美的十二單衣,緩步走來的正是他們的大小姐。她迷惘地打量眼前的一切,像是不認識這地方,而幽靈們則用熱情與驕傲的眼神迎接她。

「這美景已經多久沒看到了唷……」一位幽靈感嘆。

「就像回到過去,對吧?」另一位幽靈附和。

「妳來得正好,妳不在,他們始終無法放開心去玩。」紫說。

幽靈們點頭,紛紛圍上去,卻又保持一段禮貌距離,低頭不敢直視她的臉。白玉洗淨後,真的放出了如地上月亮般耀眼的光芒,幽華此刻說是一國的公主也不會有人懷疑,被眾多幽靈簇擁著的她,姿態確實就像是黃泉之國的公主。

「紫……」

看透了她的欲言又止,紫只笑著說:「妳的家,非常有趣。」

幽華一呆,隨即笑了,點頭說:「這時我才確定真的是妳呢。奇妙的妖怪,好像什麼都難不倒妳。」

「是啊,妳最不用擔心的就是我了。」紫說話毫無誇耀之意,只是陳述某個無聊的事實。

「但是,怎麼會改以這個模樣出現呢?」幽華問。

「怎麼會想要住在這麼奇怪的房子裡呢?」紫問。

「因為習慣了。」

「我也一樣。」

兩人相視一笑,紫把酒杯斟滿。

「可以跟妳喝杯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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