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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良學生

我遇到的第三個震撼是阿達。

阿達是我當學生時代幾乎會敬而遠之的學生。

除了高中打橋牌的時候,有位班上的「老大」,因為我害怕他生氣,老是會作牌給他,而成為莫逆之交之外,我幾乎和這種不良學生絕緣。

抽菸、喝酒、打架、翹課…,幾乎該做的,阿達一件都沒少。

罰站、抄課文、揍他…任何處罰,一樣也沒用。

有一天我突然心血來潮,想到部隊那套整人方法,我決定拿來試試看。

這天阿達依舊遲到、上課睡覺…,我都不動聲色,直到中午,他哈草的時間到了,我決定到他經常會去的頂樓逮人。

一去,那阿士也在(第一回講的「國四」),還好阿士上來晚,還沒點菸抽,只有阿達自己在那屋頂角落吞雲吐霧。

這下可給我逮到機會!

咳咳…,我假意咳嗽的幾聲,這阿達還是年紀小,也怕我這海陸退伍,平時看來凶狠的老師,趕緊偷偷把煙頭往樓下仍掉。

阿士呢,則是掩護他,假裝兩人在聊天。

我二話不說,走過去就對阿達說:「不要以為我是白癡,這麼濃的煙味,你以為是樓下飄上來的嗎?還是你們剛剛烤肉?」

阿士嚇得不敢講話,阿達則是一臉不在乎:「那老師你想怎麼樣?」

我哼了一聲,轉頭面向另一邊,不看他的說:「當然是處罰,這伏地挺身五十下和重打一百下屁股,你選一樣。」

我偷看到阿士和阿達相視一笑,我就知道魚兒上鉤了。

「伏地挺身!」阿達胸有成竹的回我。

「好,你自己選的,我喊一下去,喊二才能上來,做滿五十下,你要吸毒,我都不管!」

「好!」他就馬上趴下,開始準備做。

「一!」

他身體沉了下去。

接著我就拉著阿士往門口那裡走,還沒走到一半,就看那阿達渾身發抖,臉色發紫,勉強的說:「老師…老…師,二啊!」

「二?半小時才會來,你可別起來,不然又得重頭來了。」我笑笑的說。

我話還沒說完,阿達咚的一聲,早軟趴在那了。

「缺乏鍛鍊,以後跟老師一樣抽到海陸,我看你抽菸?吃草吧!要抽菸,先給我滿十八再說…。」

沒想到我這話一說完,阿達盤腿坐起來,眼睛紅了一大半,全然沒了老大氣勢,就是個大小孩樣,小聲的說:「我已經滿十八了…。」

這讓我聽了很訝異。

因為我是中間接的這個班,我可沒看過學生資料。

阿士馬上湊過來對我說:「老師,阿達是個孤兒,沒人供他念書,他舅舅在他十六歲就趕他出來,他的學費是他當學徒那機車行老闆出的…。」

我走過去把阿達拉起來,語氣稍為和緩的對他說:「那更應該好好念書,不然怎麼對得起老闆?」

阿達這時候眼淚就不爭氣的流下來,對我點了點頭。

後來我去拜訪機車行老闆,才知道:阿達十六歲在外面混小太保,到處要保護費。沒想到這老闆雖然看來腦滿腸肥,滿嘴檳榔、菸垢,卻是一身好功夫,把阿達那夥小混混打的抱頭鼠竄,沒想到,第二天阿達跪在門口,要求老闆收他為徒,說只要學好功夫,就不怕人欺負。

老闆把他痛罵一頓,說學功夫不是要打架鬧事,是養身練脾氣。要學,就要學一技之長,應該學修車。

從此阿達就在機車行當學徒。

老闆認為年輕人不能不讀書,所以又送阿達去念國中補校,混畢業之後,又要阿達去念高中,但是阿達那補校是混的,哪會考上?所以老闆就出錢讓他來補個半年習,希望他能用功考上好學校,不要一輩子當學徒。

我知道了細節之後,找了時間和阿達談談。

我發現他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還是得在機車行工作,不然他覺得白吃白喝還拿錢讀書不好意思,尤其老闆娘可沒老闆那麼好說話,所以常常會給他白眼。

他白天來上課,晚上就加倍努力工作,所有加班的活,他都一個人接著做。

這我也沒辦法改善他環境,這麼大的人人了,也無法把他送社會局,我就只能用自習課和假日幫他惡補,讓他能跟上程度。平常上課多叫他起來,別打瞌睡。

我這從阿達身上體會到,有時候小孩不是真壞,而是他待的環境,他的身世,讓他不得不裝倔強,用充老大的姿態給自己上層保護色。

這讓我回想到我國中的時候一件陳年往事。

那時,我好愛聽故事,對歷史十分沉迷,所以這科成績特好,連歷史小老師的職位都被我掙來,我感到好驕傲。

不料,這個職位得幫著老師收作業。偏偏我們班就有個學生,天生不交作業,任何科目他都不交。

我本來就端著只差他那份的全班作業,想要交差了事,心想:不就每科小老師都這麼混過去?

沒想到,我這歷史老師問我:「有沒有人沒交?」我點點頭,胸有成竹的說:「就一個,他每一科都不交。」老師拿下眼鏡,看著我,對我說:「別的老師我管不著,但是我這科,一個都不能少!」說完就把整疊作業交還給我,帶上眼鏡繼續看他的書。

一時之間,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開始後悔起來,怎麼不考差一點,幹嘛爭什麼小老師?

抱著作業回到教室,看著那個不交作業的同學直發愁。

那同學不只不交作業,還不愛洗澡,搞的滿身惡臭,讓人無法靠近;在班上沒有任何一個朋友,即使我願意跟他講話,還是離他遠遠的。有一次,我記得我去游泳,他游過來跟我打招呼,我真是顧不得禮貌,在他轉頭之後,趕忙衝上岸,深怕泳池的水也將惡臭染到我的身上。

擔任小老師之後,我整個人的個性有些的轉變,不過當時我並有多大的感覺。當時我就是個完全不願服輸的人,也很難忍耐失敗的窘境,一旦我失敗了,我一定追根究底徹底找出原因來,非把它解決不可。

所以,我就下了決定:一定要這個傢伙把作業交出來不可。

頭先,我死逼活逼都沒有用,他開始躲我,對我怒吼,但是我都不為所動,兩個人就這樣僵持了幾個禮拜。歷史老師每個禮拜不停催促,我決定改變作法。

我先和他交朋友,從送他一片口香糖開始。可能從來沒有人對他好過,也沒有人請他吃過東西,他開始和我聊天。花了幾天的工夫,我才知道他是單親家庭的小孩,   爸爸忙著打零工,住在違章建築裡面,家裡又髒又亂,沒人管他,他也樂得亂七八糟。

我去幫他整理了房子,我家家境還算富裕,請了不少工人,所以我就叫我家的管家來幫忙。

那是我第一次學會用木柴燒水。

雖然我們家修車廠都是用柴燒水,但是我從來沒有學過。讓他洗完澡之後,我把我的作業拿出來,盯著他「抄」。他說他不會寫作業,抄總會吧!

後來還幫他補習第二天的數學小考,搞到三更半夜才由管家送我回家,我媽還以為我去做了什麼壞事,要不是管家跟她解釋,她可能要毒打我一頓。

總算我交了差,   要到我的作業。

但是這卻是國中交朋友系列冒險的開始。

第二天的數學小考,他第一次考了及格,主動要求我幫他補習各個科目。其實這對我是一個複習,我也蠻樂意的。但是我有一個要求,要他天天洗澡、洗衣服。因為我實在沒辦法捏著鼻子敎他功課。

這個學期是他第一次拿到沒有紅字的成績單,他很高興,他爸爸也很高興。可是我們不久就分班了,我到了前段班,他到了後段班。

不久,我又看到他髒兮兮,渾身   是臭味。這件事情讓我體會到三件事,第一件事是只有循循善誘才能讓人改過遷善,鼓勵永遠比責罵有用,也許花的時間比較長,但是效果也比較大。

第二件事要求   不一定要嚴厲,但是要堅持,就像歷史老師對我的要求一樣,他並不嚴厲,但是很堅持,那麼我就得想辦法克服。其次也像我對我的同學要求一樣,我堅持他一定要   洗澡,如果他不洗澡,我就不敎他功課,所以他天天洗澡。

第三件事就是環境對人的重要,如果沒有分前後段班,也許他從此就改變了,惡劣的環境的確會讓人性格   有很大的轉變,所以我相信孟母三遷還是很明智的抉擇。

當了老師之後(不是這次,我當兵前就當過老師),我發現我已經忘了我過去學生時代的體會,只會在制度規範的範圍內,要求學生。值到遇到阿達,我又重新喚醒小時候那份認真的執著。

後來阿達考上不錯的公立高職汽修科,畢業後,還念了某國立科大機械系,一直到現在他還常常寫信給我,告訴我他的近況。

現在我經常看到那霸凌的新聞,我就會很擔心學校老師的處理方法。

當然,被霸凌的學生很無辜、很可憐。但霸凌的學生倒底出了甚麼問題,有沒有人肯深究?畢竟我們是蓋學校,不是開法院,只是處分、開除,不僅不能解決問題,只是把問題丟給社會。

當然,會霸凌的小孩,有很多種,不一定都是身世可憐需要老師關心輔導,也有那家長寵壞的,下一回,我就要談談我這段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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