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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第一章

【01】

「……近來轟動全台的豪華郵輪『黑色曼陀羅號』處女航尚未完結,在昨夜忽然起火爆炸,所幸沒有造成任何旅客傷亡。但船上裝載的原油全數流入海面,成為歷年以來最嚴重的郵輪意外及海洋污染事件。據目前的調查指出,起火點應為第十層甲板左船舷的艙房,火勢疑是從待清洗的床單、枕套和船員服裝中冒出,蔓延至其他部份,並順勢帶向引擎室及防火門開關……專家初步判定,這起意外應為黑色曼陀羅號本身設計不良所致。

「值得注意的是,現場發現兩具無法辨認身份的焦屍,疑為古航公司現年六十八歲的負責人古照軒,以及五十四歲的林姓秘書,一次失去了兩名高級主管,不啻為對古氏企業投下了一顆震撼彈……」

被響亮的廣播聲所驚醒,徐希南摀著頭從床上起來,吐出痛苦的呻吟,女聲還在繼續講解古照軒的生平,以及古氏企業在台灣的經濟發展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他聽了有些不耐煩,伸手一按,迅速關掉了收音機的電源。

收音機發出「嚓嚓……」的雜音後,便沉默了。

他在床上縮起腳,雙手抱膝,看著窗外沉思,外頭透入了一束微弱的光,將他投在牆壁上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嗶嗶!嗶嗶!直到手腕上的電子錶急促響了幾聲,他才意識到自己要遲到了,戴上眼鏡。接著拿起桌上水壺,胡亂倒一杯水下腹,從衣櫃挑出一件凌亂衣服穿上,匆匆騎車出門。

剛剛夢到了林海薰……他想。

那夢讓他清晰地想起了林海薰的死。即使到了四年後的現在,徐希南仍無法接受她已死亡的事實。

她的死,並不單純。

記憶瞬間飄回四年前──他在班會上乍聞她的死訊,當時愣了半天,總覺得像是荒謬的小報消息,宛如街頭巷尾聽到的傳言般,說的人信誓旦旦,內容卻沒什麼根據,半真半假,參雜許多述說者的臆測。班上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沉默,導師哭紅眼要大家打起精神,替林海薰送上最後祝福。

唯獨他覺得這一點也不真實。

幾天前還一起上課的朋友,卻忽然傳來消息說她死了。誰能夠接受呢?

對他們來說,這樣的死亡來得太快、太突然,他自然知道人免不了一死,卻沒意識到原來死亡離自己這麼近。

他一點也無法接受,但他仍出席了那場公祭。

猶記得那是個大晴天,烈日當空,萬里無雲,每個人都是汗涔涔的,掏出手帕不停擦汗。靈堂正中間所掛著的那張遺照,還是他在之前的班遊時幫忙拍的,那時他完全沒想過會是用在這種用途上。相片裡頭的林海薰神情略顯陰鬱,嘴唇微張,彷彿要對他說什麼似的。

印象中,她當時確實曾對自己說過什麼話,似乎是很嚴肅的一番話,但他已忘了,或許他以為隨時都有機會可以再聽一次,根本沒往心裡去。無論如何,他再也聽不到了,她的任何話聲。記憶本身就是一種沖淡了的死亡,隨著時間經過,林海薰生存在這世上的痕跡也就一點點遭到抹滅。

一排排學生由導師帶往靈前致意,終於輪到他了。林海薰的父母站在一旁,以前他曾見過幾次,如今他們的身體乾瘦,面容憔悴,虛弱得不成人形,背影看起來甚至比他們這群國中生還渺小。他們強忍著悲痛,遞香給弔謁的賓客。

他木然地朝他們倆點了點頭,上前接過一炷香捻上,雙手合十,煙霧裊裊飄升,在空中化開,味道略嫌嗆鼻。

爐中插滿一炷炷香,參差不齊,像埋在亂葬崗上的無名墓碑。

林海薰的母親看著,終於忍不住放聲哭泣,差點垂倒在地上,她的父親則顫抖著抓住對方的肩,讓她靠在上頭。

徐希南幾乎是逃難似的跑離那裡。

回程,坐在學校安排的接送公車上,沒人說過一句話,他們都看見林海薰父母哭倒的那幕情景,意識到保持緘默才是目前最好的作法。徐希南忽然想到一件事,他抓住旁邊一位女同學的手,朝她低聲問道:「怎麼死的?」大概是不想接受這件事的緣故,他先前從沒問過林海薰的死因。哐噹!公車劇烈搖晃,應是路面不平所致。兩人的身子都擺動了一下,但他仍抓著對方的手。

那女同學給嚇了一跳,眼眶仍有些溼潤,詫異道:「你問什麼?」

「我問妳,小薰是怎麼死的?」

聞言,對方似是想到什麼,先是一凝,眼眶又突地濕了一大片,手摀在嘴前,話聲哽咽:「我……她……她自殺……她在浴室割腕自殺……可是她不可能這樣做的、她不是會這麼做的人……為什麼……」接著不停啜泣。

自殺?怎麼可能!

徐希南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他聽見自己也喃喃說道:「對,不可能,她還跟我約好要去看電影的,怎麼會突然就自殺呢……」他知道,人的想法有時總會有極大的轉變,可是不至於完全沒有徵兆吧?曾聽過,計畫自殺的人到付諸實行前有一段不短的猶豫期,他們可能透過信件、電話、甚或是身體語言,對旁人發出求救的訊號,但從林海薰的身上完全感受不到這些,一點異狀也無。

原本只是無意識附和對方的話,說到後來,語氣也漸漸變得越來越堅定。

「不可能有這種事,一定有哪邊搞錯了。」他說。

對方沒表示什麼,兀自陷入自身的悲傷,抽搭抽搭地哭著。公車奔馳,窗外兩排景物連綿不絕地串成一條線,接著被拋在腦後。隨著引擎的催發,會場誦經聲似在耳畔重新響起,徘徊不去。

等到重新回到學校,也已是黃昏時分,夕陽貼在山林上,校內一片昏暗。眾人帶著一臉疲態下車,公車司機飛也似地駛車離開,彷彿這只是一次單純的校外教學,差別僅在於,沒人會為了不用上半天課而開心竊笑,每個人都垂下頭,聽完導師的諄諄告誡後,揹起書包,一個個默默離去,沒人道別。

徐希南站在原地,茫然思考著林海薰的死因──回想起來,他仍無法斷定自己那時究竟是做對還做錯,如果那時他早一刻走,不要想那麼多,或者後來的事情就會完全不同。但若那樣做,也就不是徐希南了。

導師眼尖,瞧見他沒有回家的意思,問道:「希南,你不回去嗎?」

他搖了搖頭。

「我回教室拿作業本,等下就回去。」

導師沒有多說什麼,也許明白他失去朋友的心情,也許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認真地道:「嗯,如果有什麼煩惱,記得一定要跟老師說。知道嗎?千萬不可以一個人悶在心裡。」

「好。」

他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與白天不同,黃昏時的學校格外給人一種詭譎的感覺,風掃過,樹影婆娑,枝椏間窸窸窣窣,像是孩童的竊笑。徐希南想到林海薰最愛指著這些樹種,辨認哪株是四季海棠,哪株又是台灣欒樹,似乎是她從圖書館的植物百科全書上學到的知識,比他在網路上看到的介紹更有條理。

他抬頭,看了老半天,卻認不出拂在自己臉上的是什麼植物,只好作罷。

走上二樓,「啪」的一聲,熱感應系統自動開了燈,昏黃的光照在角落,走廊上卻依舊黯淡無光,地板反映出不祥的紅光。每落下一步,跫音也跟著迴響起來,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彷彿有人緊緊跟在他身後,一步也不離。教室內,一束橘紅光線從窗口爬了進來,照在他的桌上,格外明亮。

他走近自己的位置,不知道該做什麼,那本作業本早就收到書包去了,他只是想走回來再看這間教室一眼而已。

旁邊是林海薰的座位,桌上擺著一瓶白花。座位上什麼東西也無,她父母前天就將她的所有東西都收拾乾淨了。他摸了摸桌面,木桌上佈滿了一道道痕跡,有舊有新,指尖觸到最深的那處,停下動作,只見上頭寫著一排英文字:「Best   Friend」,還很新,是他拿美工刀刻的。他曾以為這排字會這般伴隨他們畢業,或許還會成為同學會上的一個小小話題,永遠銘刻在這個階段的記憶上。

怎麼可能是自殺呢……這太奇怪了……

環顧四周,屬於林海薰的物品、還有她所留下的痕跡,已經逐漸消失,他們一起設計的壁報被換上新的了,值日生一欄也不可能再排到她的名字。他忽然想到這些微不足道的瑣事,覺得有點想哭。

咖……

什麼聲音?他警覺地轉身,發現身後有一位少女正貓著身子,從窗口爬進來,身上還穿著其他學校的制服,訝然盯著他,顯然沒想過會在這裡撞見人。呼呼──米色窗簾飄起,振振作響,夕陽餘暉微染在上頭,顯得有些殷紅。

「被發現了嗎?」少女的語氣毫不尷尬。不知道確切原因,但他感覺得出她的情緒似乎一直在緊繃著。

「妳是誰?」

「你認識林海薰嗎?」她用問句代替回答。見他沒有回應,少女從口袋掏出一張紙條,看了看,逕自走到林海薰的座位旁,閉上眼,緩緩地撫起桌面,似在憑弔。徐希南注意到她的容貌仍有些稚氣,頂著一頭紅黑色的凌亂長髮,看起來年紀跟自己差不多大,眉間卻老是微微皺起,帶著一股化不開的憂鬱。

看著她的舉動,他會意過來。「妳是小薰的朋友嗎?」

「嚴格說,我是她國小同學。」少女的眼神充滿戒心,彷彿他是想刺探什麼機密的間諜。她不經意地瞥了桌面一眼,再沒移開視線,手指著那排英文字,轉頭問他道:「是你寫的嗎?」

徐希南點點頭。

那一瞬間,他眼睜睜看著戒心從少女的眼眸蒸散,少女微微張著唇,看起來想對他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莫惟,」從她的唇吐出這兩個字,她續道:「這是我的名字。」

「我是徐希南。」

「徐希南……」她宛如玩味地輕聲複誦幾次,咖啡色的眼瞳對上他的目光,然後緩道:「徐希南,你是可以信任的人嗎?」

「我不明白妳的意思。」

「如果我跟你說,海薰的死並不單純,你會協助我一起調查嗎?如果不相信我的話,也請你別跟其他人提起這點。」聽了這話,徐希南忽然一陣激動。即使過了四年,他只要一回想起這幕情景,全身肌膚便會起雞皮疙瘩,打從心底湧起極深的寒意,流淌到身體的各個角落,無法忘懷。

「我該怎麼做?」幾乎沒有經過任何思考,他立時問道。不知怎地,他就是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子可以信任。

莫惟輕輕勾起一抹淡似水的笑。

「目前我已經有一點線索了,雖然還不明顯,不過至少有個模糊的方向。所以我今天才特地來這邊調查些蛛絲馬跡。我想,受害者大概不只海薰一人而已。你願意協助我嗎?但你必須先想清楚,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也許你要花五年、十年才能追查到真相,也許你的生活會產生劇烈的轉變……」

她的目光直視他。

「即使如此,你還是願意協助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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