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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一章02

 

持著報紙的手由平穩轉趨顫抖,繼而激動地將報紙撕裂開來,扔擲至地。

「啊──」陳德旺抱頭尖叫。

黃姿從廚房探出頭瞧見,拋下手邊的工作趕緊跑向他。「阿旺,怎麼了?」

「又出現了!又出現了!」

陳德旺一臉痛苦,黃姿撫著他抱頭的手。「出現什麼?」

他沒有回答,緊閉的眼縫冒出淚珠來,不合時宜的長袖外套底下的身子顫抖著。

瞥見地板上的破報紙,黃姿明膫了──陳德旺也看見提起福鑽的一篇新聞。

心情頓時盪落谷底,黃姿放開陳德旺,逕自坐到沙發去。

因不想看見,她雙手蒙臉,本身的不情願卻攔不得往事浮上心頭……

九年前黃姿二十五歲,與大她一歲的陳德旺陷入熱戀,沒兩個月便步入禮堂。陳家家境算富裕,陳德旺娶妻後,家裡給了一筆錢好讓夫妻倆建立事業。陳德旺不曾在外工作也無大志,實在想不出主意如何運用創業基金。黃姿認識幾個從事珠寶相關行業的朋友,在與黃姿口中為鑽石商的洪詳清餐敘中,陳德旺決定投入鑽石買賣這門生意。黃姿表贊成,於是兩人跟著洪詳清學習準備創業。

說是學習,吃喝玩樂的行程倒安排得較多,年輕的兩人在洪詳清的帶領下沈迷五光十色世界於不知不覺中,沒多久便將父母給予的錢財花費殆盡。陳德旺好面子,沒向黃姿說,暗自向家裡討救,他的父母雖氣,依然願意資助但設下限制,要他成立公司或開設店面之後才肯全力相挺。陳德旺有意改過,企盼拼出一番事業給父母和妻子瞧,卻遇上幾乎毀滅他人生的事件。

2000年十一月,洪詳清邀請陳德旺與黃姿參與一場同行聚會,為期三天,場所在一家飯店的總統套房。這樣的聚會四年前開始每年舉辦一次,皆為紀成良主導進行,除了與業界好友相聚交流,還會在其中一天舉行頂級鑽石拍賣。此每年一度的聚會屬私人性質,拍賣活動亦然,由參與聚會者私下邀請夠實力的客戶或同行出席。陳德旺與黃姿以洪詳清友人的身份加入,可以全程參與聚會。拍賣活動訂在第二天晚間,第一天則無正式的排程活動,陳德旺猛找機會與紀成良、劉天強、李新華聊天,他很慶幸來到這裡,才有機會結識這三位優秀的同業。

紀成良,專營兩克拉以上大鑽及彩鑽買賣,方過而立之歲早已上億身價。劉天強,四十二歲,開設的鑽飾成品批發公司在業界無人不曉,市場上許多暢銷款式皆由他的公司所出品。李新華小劉天強兩歲,兩人年輕時在同一家鑽石批發公司任業務,見劉天強自立門戶相當成功,李新華也離開公司創業,沒幾年功夫,他的平價鑽飾連鎖店已遍佈全國各地。另一名參與者名叫方宗翰,二十九歲,跟著劉天強做事多年,與陳德旺、黃姿之外的其他人都熟識。

四人皆為業界菁英及熟手,洪詳清在陳德旺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原來他只是個跑單幫的!」晚飯後,陳德旺以輕蔑的口吻在黃姿面前評論洪詳清。

「這一行很多個人戶、單幫客,但不代表他們沒實力。自己跑生意還比較安全,鑽石可都很值錢呢。」洪詳清是黃姿的朋友,得替他澄清。

「妳以前的男人也是個跑單幫的,妳才會這麼說吧。」

陳德旺講到黃姿的前男友,語氣加注輕浮,令黃姿心裡很不舒服,不再與陳德旺對話。

黃姿之所以認識洪詳清還對此行業有所瞭解,因她嫁給陳德旺之前與一位鑽石商交往過數年。她沒向陳德旺提起過去的情事,陳德旺會知道,想當然爾是洪詳清多嘴。

黃姿不說話,陳德旺也不理會她。鬥氣的小倆口互不吭聲,陳德旺接聽一通電話後也不交代便出去了。獨自在房裡,越想越悶,黃姿決定找洪詳清問問怎麼雜舌起她的舊事來。

打開房門……睡房裡明亮,走廊上的光線卻意外地昏暗。整個總統套房裡僅水晶燈亮著,她記得進房前走廊牆上、天花板上的壁燈及嵌燈全是打亮的。

總統套房為樓中樓設計,數間睡房皆在上層,房外的區域為走廊,連接下樓的迴旋梯達水晶燈下的客廳。向迴旋梯口走去,她往下看。

閃耀豪氣的水晶燈自挑高的屋頂正中垂掛,紀成良站在燈下和一名飯店工作人員交談。她猜想他正為明日的拍賣活動改變客廳部分的擺設,關上燈或許為了某種效果作預演。

她注視著,忽然覺得他渾身發著光。光很強,使得他的輪廓有些糊掉……這時的感覺在紀成良死後再想起來依然令黃姿毛骨悚然。

紀成良於午夜十二點半到一點半之間死亡,就死在水晶燈下。由他身子流出的血液凝聚成仿圓的區塊,乾枯的他的身體靜靜躺在那裡頭,如所有屍體那般動也不動,水晶燈的燈光仍使他看起來像是發著光,輪廓也似失焦那樣糊了……好不真實!水晶燈下一具人體,彷若一幅畫,怎麼會真實?而劉天強的屍體以差不多的姿態就在一旁,缺少水晶燈的照耀,卻也無法讓人感受真實……

發現黃姿依在迴旋梯欄杆的身影,紀成良朝她微笑。「小姿,下來。」

她下去,紀成良剛好結束與飯店工作人員的對話。

「阿旺呢?」

「出去了。」

「去哪兒?」

「他去……」真的不知道陳德旺去了哪裡,也不知道該怎麼掩飾不悅與難過,黃姿低下頭。

紀成良收起笑容,皺起眉頭。「和阿旺吵架?」

「沒……沒有。」

「要不要出去走走?」

抬眼,她見著一副迷人笑容,又低了頭,「我有事要找洪大哥。」

「哦,也可以,我陪妳找他。」

望他,黃姿想拒絕卻不知如何拒絕。紀成良生得俊,笑容瀟灑,舉手投足間更有著專屬他的個人魅力。黃姿望著,望到自己紅了臉。

紀成良撫了撫她的頭。「別這樣直盯著我,妳那麼美,我會胡思亂想的。走,帶妳去找阿清。」

不待黃姿回話,紀成良牽起她的手。

而他們並沒有找到洪詳清,在飯店後頭的花園裡,他們並肩走著或坐著,互相說了很多關於自己或關於其他。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妳是在林丞豐那裡……」

黃姿不記得見過他,也無思翻找記憶,林丞豐這個名字進入耳裡後鑽入腦中盤旋起來……

二十歲那年,黃姿認識了林丞豐。兩人年齡差距極大,當年多金的林丞豐無禿頂凸腹,看起來並不老態,黃姿頗著迷那與一般年輕小夥子迥然相異的中年男子魅力,加上林丞豐浪漫相對、貼心呵護,不久便贏得美人心。林丞豐非常寵愛黃姿,她要什麼便給她什麼,那得花錢,在一次生意上的大挫敗後,林丞豐幾乎一貧如洗,讓他慣壞而驕縱的黃姿也無法承受突然要什麼沒什麼的生活,毫不留戀地離開他。分手,決絕了情分,可林丞豐的好,她銘記於心。

「第二次見妳,妳是陳太太……」

望去,紀成良眼裡對緣分的感慨比起語氣裡的更多、更濃,一瞬間──真的僅一瞬間,她對婚姻後悔了,陳德旺真是個可以託付終身的男人?她從未認真思索過。嫁他,是愛沒錯,但……

存在紀成良迷人的笑容裡,黃姿一直感到醺醺然,非醉非茫,為心在飄遊的感覺。她並不會愛他,只是他很容易使她想起從前──「從前」這個詞彙才讓她迷惑。

十點半他們回到樓上,各自回房。

對於愛情與婚姻的迷惘是因為太年輕?陳德旺還未回來,黃姿的心思又回到這頭上。依舊沒個明明白白的答案,意識濛濛渾渾卻不想睡,已十一點半,她走出睡房,往迴旋梯走去……刻意壓低的急快腳步聲吸引她靠向欄杆往下望。

水晶燈的亮度應是調整至最微弱的程度,燈下圓形的明亮區塊之外,四方皆昏暗,洪詳清正通過水晶燈下往大門去。

「洪大哥!」

她出聲喊他,得到的回應僅僅為迅速的開關門聲響。她納悶著洪詳清的行為,心中似共鳴地產生迴響……她打消下樓的念頭,返回房裡。

總覺得哪裡不對勁,說不上來的不寧一波又一波襲滿全身……忽的開門聲嚇得她心驚肉跳。

是陳德旺。

他們對看著好一會兒。

「我們出去走走好嗎?」陳德旺的臉色有些發白。

他們在飯店附近的河堤邊坐著,沒有說話,靜靜地任風吹拂彼此煩亂的心緒。陳德旺突然提議去KTV,黃姿不反對。叫了計程車,他們選擇一間常光顧的店,離飯店半個小時的車程,抵達時已將近一點。

陳德旺心情很好或很不好的時候總會上這類的場所拿起麥克風竭力嘶吼。和他在一起後,黃姿也愛上此種宣洩情緒的方式。然而,她不明白此刻他的心情是好或不好。陳德旺出去便利商店買菸的時候,黃姿突然哭了出來,她卻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情。半個小時後,陳德旺回來,帶了些附近夜市的攤販小吃,卻忘了該買的菸……她猜,他只是想獨處一下。也或許,他發現她想獨處一會兒。

唱著歌之外,他們沈默著。是察覺了他有些不同了、他變了……分界點是什麼,到現在她不曾明白過。而同時,她也不同了、也變了。

可,有些改變,無濟於事的。如果能回到從前──後來,總有這樣的念頭。時光倒流,成了一種心願──無濟於事的心願。

他們唱到清晨五點半,六點抵達飯店,總統套房的大門一開,紀成良與劉天強的屍體相繼納入眼中。他們一動也不動地望著那令人愕然的景象,直到也回飯店的李新華與方宗翰在他們身後叫喚。

現場和他們出門時相同,搬開的茶几、沙發擱往角落,還有十多張為拍賣會賓客準備的椅子暫且零散地擺放。錘子、鋸子的柄頭自工人留下的工具箱裡冒出,該在晚間之前將幾片還未釘合成板的木頭組合成紀成良指定製作的展示立版,已不需要了。曾用來切割木板的兩柄木工用刀具分別停留於紀成良與劉天強右手旁,刀口皆染了乾涸血色,明白又直接地證明誰以哪把刀子刺向誰……那一夜,如夢般,黃姿不覺得自己已醒來,縱使經過了這麼多年,唯一能發覺的是──她被困住在一個世界裡。

充滿鑽石的世界是那麼璀璨耀眼,她身在裡頭卻總覺得格格不入。福鑽殺人事件過後一年,陳德旺還是入行了,黃姿無奈地參與,她想走出來,卻沒有辦法邁開腳步,縱然那扇出去的門一直近在眼前……

「最近有他們的消息嗎?」陳德旺的聲音把黃姿從回憶裡拉回。「洪大哥還是方大哥……他們都沒有消息嗎?」

「對。」黃姿冷淡地回答。

「妳相信洪大哥死了嗎?」陳德旺說著,語氣裡帶有笑意。

「我不知道。」

「我不相信。」

「那又怎麼樣呢!」黃姿語氣裡儘是厭煩。她厭煩了這樣的對話,每回陳德旺問起洪詳清,他們的對話最終都是如此。她更厭煩看見整年不分季節穿著長袖外套的陳德旺,像個瘋子,更像個傻子!瘋了?傻了?她越來越不懂他。試圖去懂過,厭煩了,便隨他去瘋、去傻。

大約五年前,陳德旺經常感到被窺視而驚恐。他不再和黃姿一起打理鑽石批發的生意,躲在家裡。有人問起陳德旺,黃姿照他的意思跟人說他不見了、失蹤了。

「洪大哥還活著會怎麼樣呢!你把所有事都推給我,自己躲起來,你在怕什麼呢!」陳德旺自私,黃姿一肚子憤懣不平。

陳德旺沒再搭腔,進了臥房。

砰的一聲,門板疾快關上。

給嚇著,黃姿擒住衣襟,因胸口一道欲帶人歇斯底里的力量衝著。那一剎那,門板好似變形了……是變形了,他完完全全變形了!

他如熊般壯碩,總是保護著她。也如熊般可愛,總是逗著她開心。他有如熊的外表,也如熊憨直溫吞……那是他過去的形象,於她心中,他已然是一頭懦弱的、不具體的怪獸!

門板的另一頭,陳德旺躺上床,捲起脫下的外套抱在懷裡,蓋上涼被遮住頸子以下所有部分。並不感到冷,其實還有些熱,這樣的姿態是為了充實安全感。

這九年,他每日都得花盡心思替自己的疑心找尋穩定的方式,不安全感卻一天天愈加沉重。

「小姿,對不起。」他是對她說的,卻只有自己聽見。

這些年來陳家風風雨雨,經濟狀況大不如前,且雙親又老又病,陳德旺應得扛起家計,而這責任獨落黃姿身上。知道自己的過份,卻阻止不了自己做出僅保全自己的行為。經歷過可怕的事,每個人都會這樣吧。他為自私找出理由。

他閉上眼,嘗試睡去,然而,又出現了……他顫抖地想像出一具又一具的屍體──沒有臉孔的!因無權力選擇能畫上誰的,於是,他開始試著忘掉自己的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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