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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河流 05

05

ΨΨΨ

在自家樓下賣麵的老頭身中十三刀,死了,兇手殺人動機是臨時起意的搶劫,老頭因為企圖掙扎而慘遭亂刀砍死;景美割腿之狼落網,變態男子青春期階段,有被連續拒絕十幾次的慘痛經驗,以至於中年後對年輕女性異常憎恨;兩伙全都未成年的少年在半夜的西門町火拼,各執刀械棍棒,雙方加起來總共八個人進了醫院,鬥毆原因是甲方某少年對乙方某少年的馬子示愛,一時爭風吃醋,終於一發不可收拾。

「這是什麼爛新聞?」扔了一堆新聞稿在桌上,我走向大樓的陽台,手上抓著香菸與打火機。

一本周刊裡,每個星期都應該有一或兩則重大新聞,以做為新聞點去刺激購買慾,可是我最近常常有這種想法:如果我只是個死老百姓,那麼賣麵老頭被殺關我屁事?如果我從不晚歸,那出沒在深夜的割腿之狼何足為懼?況且我還是個男的!如果我我根本不住在台北,那麼西門町死多少人又有什麼關係?

想起醫生說我壓力太大,需要一些放鬆或休閒,我抽了口菸,讓煙霧飄散在大台北的上空,這就是我的休閒。

昨天一場大雨,台北市多處地方積水,現在所有人注意的焦點,全都放在都市排水問題上,梅雨季節已然如此,颱風到來之後,大家都害怕台北市又恢復成康熙時代。老編派了幾個人去市政府聽取記者會的簡報,惟獨就是不派我跟阿金去。我知道他其實還在關切著宋德昌命案之後的一連串可能性。

「妳猜猜,為什麼老編那麼在意這個案子,到現在還不放棄?」我問悄悄來到我背後的阿金,她最喜歡拿著相機偷拍別人背影,不過可惜她沒有優秀的跟蹤技術。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想那跟宋德昌的死法有關,」我說:「這胖子應該是本月份全台北市死得最難看的人。」

出發前又開始飄雨,阿金打電話約了一位已經淡出政治圈的老部長,談談當年他所認識的戴姓與魏姓立委。老部長是軍職出身,立委魏晨豪是他當年的舊部,兩人轉戰政治圈之後,私底下也有生意往來。部長的個性直拗,得罪過不少人,靠著魏晨豪在暗地裡幫他疏通了不少,才讓老部長風光退休,不至於在一片撻伐聲中黯然下臺。

「所以魏晨豪是好人?」

「不可能,」我握緊了方向盤:「所有政治人物都不會是好人。」

車子竄出了停車格,我們往士林過去。老部長退休後一直住在劍潭附近,一個人幹了幾十年上校,又當了十多年政治人物,最後只掙得一棟房子,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如果政治人物都是屁的話,這個屁還是挺失敗的屁。

車子經過圓山飯店附近,正要經過捷運劍潭站,我的手機響起,阿金幫我接了電話,然後遞給我:「非得你接不可,他說他有要緊事。」

「誰打的?」

「一個叫做老鄧的。」

還記得上次那杯後來差點喝不下去的冬茶,都怪老鄧。按照慣例,他又把身上所有行頭全掏出來擺桌上,問我:「上次給你的線索,後來怎麼樣?」

他的一個問題,把我的思緒帶回了那一天。老鄧說,根據他們的調查,宋德昌很有可能是死於利益衝突。近十年來大台中都會區廣泛開發,從市區擴展至重劃區,蓋起了無數的公寓與辦公大廈。宋德昌早年走的是平價路線,在中部的佔有率相當高,這對買不起房子的百姓而言是好事,但是對寄望著從建築業裡撈一大筆錢的人來說,可就未必是了,況且現在中部多的是賣不出去的滯銷國宅,對資金調度不那麼靈活的建設公司而言,無疑是一大困難。

宋德昌的平價國宅從台中市一路往南擴張,過去在中南部的確是叱吒風雲,不過近幾年來,受到高價位建築業興起的影響,逐漸有下滑趨勢,許多原本計畫中的建築案,有些因為預售效果不佳而擱淺,有些甚至連土地取得都有困難,中間融資的滯礙,就是他最無法面對的問題。而也因此,宋德昌才會向兩位素有淵源的立委求援。

「如果以一個龐大的建築企業來說,宋德昌借這兩千五百萬,未免杯水車薪。」老鄧說:「這一點錢只怕付他銀行利息都不夠。」

那時的我點點頭,而老鄧繼續說:「對兩位立委來說,這一點錢或許不算什麼,但是他們為什麼要把錢丟進無底洞裡面?中產價位的國宅已經沒有市場,兩個背後都與建築脫不了關係的立法委員,不可能對這個一無所知,他們為什麼要借錢?」

看著我茫然的樣子,老鄧用他的食指輕敲放在桌上的手銬:「根據我們的推斷,這兩千五百萬是用來遮口的,也就是說,宋德昌可能抓住了他們兩個人的什麼把柄,想要要脅他們繼續資助他,所以兩個立委給了兩千五百萬。然而這點錢不但不足以幫宋德昌度過難關,甚至反而激怒了他,於是兩個立法委員才決定,在宋德昌將這個秘密公諸於世之前,先讓他徹底開不了口。」

「所以宋德昌命案的背後主謀是這兩個立委?」我瞪眼。

「我沒說,但事實可能是這樣。」老鄧笑了。

這個推測與老編給我們的資料頗有可以互相印證之處。尤其是戴晉聰,他的砂石生意與宋德昌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從台灣進入工業世代以來,建築業就始終是利潤最高的傳統產業之一,覬覦這塊大餅的人所在多有,儘管近年來台灣的景氣低靡,但營建業者仍然對市場抱持極大厚望。宋德昌跟戴晉聰能在這個圈圈經營十幾年,肯定有他們的一套本事,這兩個人,再加上一個魏晨豪,的確是相當優秀的組合。

可是這個組合出了什麼問題呢?我看看老鄧,猜想這是他今天找我的目的。

「不要說我這個老朋友不講義氣,咱們可是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老鄧說:「我給你個大獨家,你幫我一點小忙,怎麼樣?」

「什麼忙?」我問,然後看見了老鄧眼裡閃爍著狡獪的,專屬於刑警才有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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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的天空陰沉,不流通的空氣壓迫著城市,只有幾座拔尖的高樓鑽聳雲霄。為什麼人類需要如此巍峨的建築?那可以代表什麼?或者,人類藉此證明了什麼?又想起宋德昌,他跌下的樓高十四層,比起全台北,原來不算太高。

回到台北,我足不出戶。伶留在新店,就待在炎永堂,錢師傅希望她住幾天。或許認為坤爺的犧牲對他來說是個責任,錢師傅想做點什麼,當做補償。

但我不認為伶需要,她甚至不覺得哀痛,在這場喪事中。

天氣略略放晴,至少馬路不再是雨所濡濕的黝黑。伶的最後一天假期。依稀記得她說過,她在台中就職,再不回去,怕對老闆不好交代。錢師傅要我過去接她,或許伶有需要措辦的物事,趁著短暫的晴,幫著打點。

「其實可以不用這麼麻煩的,我會搭捷運呀。」伶對我點個頭,轉身向錢師傅告別。

將行李放上車,開了車門送她進去。侷僂身子,滿頭花白的錢師傅捋捋袍袖,向她招呼。然後頭別向我,我聽見凝重的聲音:「待會從車站出來後,打個電話給紅眼,有點事,你倆給處理處理。」

我明白,他佈著血絲的雙眼,有老人強自隱藏壓抑的悲傷與憤怒。我猜得到坤爺的死因,錢師傅自當更加心知肚明。要我跟紅眼碰頭,表示他已知道了些什麼,且決意弭平這些什麼。

路上的伶很少開口,大約只提到了關於天氣,我並沒有放在心上。路上車多,我點了雪茄。

「又頭痛?」伶記得我說過的,頭痛時抽雪茄。

「一點。」我說。

「這幾天很忙?」

「還好,怎麼?」轉頭問她,而她淡淡一笑,搖頭。

「想說這兩天怎都沒聯絡。」

「我沒妳電話。」我說。這是事實,但不是理由。

「你可以打到炎永堂,不是嗎?」

所以換我只能微笑搖頭。

車到台北車站北門,她下了車,問我最近可不可能到台中。

「不一定,怎?」我沒下車,只打開車窗對她說話。

「想找個時間請你吃飯。」她笑著,我這才注意到她剛剛不知何時戴上的淺紫色墨鏡,鏡片底下的雙眼迷濛而迷人。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說。

「嗯,或者我若上台北,找你?」

「好。」我點頭,給她一張我的名片。

「德成五金?謝家安?」

「每個人都該有個面對國稅局的身分,不是嗎?」我試著說笑,但顯然失敗,不過那還是逗得她笑了。伶抄給我她的手機號碼,這才道別。

為什麼我要是德成五金的謝家安?我也不知道,歸給命運好了。

繞過幾轉,又塞十五分鐘,終於開上桂林路,再轉到巷口的「德成五金」招牌底下,我瞄了那塊髒汙的塑膠牌一眼。紅眼早在巷口等我,我要他上車前吐掉檳榔。

天氣陰,紅眼的神色也陰沉。他的手提袋裡有金屬製品碰撞聲。

「去哪裡?」我問。

「劍潭。」他答。

劍潭,陌生的地區。長輩們交辦的事不必過問細節,因為知道細節的人不需要太多,我們這樣被教育著。繞了大半個台北。銘傳大學左近,紅眼打開手提袋,問我需不需要。

「我自己有。」搖頭,我往椅背靠了一下,確定後腰的槍。

「一個退休的部長。」紅眼搓搓腦袋:「應該不會太難搞定。」

難不難搞定,因為對方的身分會有差別,這是我的經驗。但對紅眼而言,我沒聽他說過哪次難搞定。

在他的指點下,我轉進一條巷道,巷道頭尾各連接寬廣的道路,但巷子本身卻極狹小,不便於車輛進出。把車停在距離巷口約十公尺處,紅眼下了車,他赤膊的上身只罩著嫣紅的花襯衫,迷彩褲,軍用靴,光頭。尾隨他,我不時回頭張望,確定被兩道長長圍牆包圍的巷弄裡沒有攝影機。

這裡像眷村聚落,都是二樓建築,其中不乏舊式木造屋。而每一戶門口都一樣,一扇紅漆鐵門,我們在巷口過來第四戶停步,紅漆鐵門上掛著門牌:「呂寓」。

側耳傾聽,裡面沒有聲音,紅眼按了門鈴,莫約一分鐘左右,有個中年女子來應門,她沒有隔門詢問,而是直接解開鐵門門閂,探頭張望,那瞬間,我看見紅眼拔槍。

之後的一切都如同事先排練過的。紅眼的槍是黑色克拉克G17,這款槍的好處我曾見識,它比我的貝瑞塔M92具有更快射速,在短距離內連續擊發的能力更強。紅眼毫不吝惜於讓我再次觀摩。

應門的中年女子當額中槍,裝了消音器後,我只聽見死者癱摔倒地的聲音,以及退彈殼清脆的落地聲。紅眼昂然走入,而我從槍套裡抽出了槍,負責背後的安全。

老舊的日式房舍雖然不過兩層樓高,但是佔地坪數卻廣。紅眼推開兩扇拉門,再沒遇到任何人,我在他後面,也沒任何異動。

巡視過一遭,紅眼面色凝重,我發現起居室裡有兩個擺在和室桌邊的坐墊,坐墊有坐過的痕跡,桌上兩盞茶杯,一盞半滿;另有一個菸灰缸,裡面有萬寶路涼菸與白長壽的菸蒂。

「老頭子不在。」他說。

「你確定這時間他應該在?」我也皺起眉頭。

「應該是。」

「外出?」我想起了外面這條巷子,巷子頭尾都接著對外交通。

「幹!」紅眼一轉身,我看見他沒扣的襯衫衣角翻飛。

走出大門,外面的陰沉與室內的幽黯並無二致,紅眼面向我們停車的方向,而我面向巷尾另一邊,那裡走來一個老者,他的容貌老朽,然而步履輕健,看來精神愉快。老者顯然是當我們還在屋內時,就已經往這邊漫步而來,當我出門來而發現他時,他已離我不過十來步距離。

「幹!」我聽見紅眼又咒一聲,他一步搶過我的身前,然後又是清脆的退彈殼落地,老者的胸前爆出血花,就在這時,我趕緊拉住紅眼的衣領,把他拖了回來,因為在那同時的瞬間,幾聲劃破寧靜的槍響,老者背後的巷尾多了兩個人,我沒能看清楚他們的容貌,卻幸運地拉著紅眼閃過了他們手上擊發出來的子彈。

埋伏?退休的部長竟擁有配槍護衛?閃躲在呂宅門邊,我反手朝著巷尾連續扣下幾槍,紅眼更是憤怒,不等我的掩護,直立起身,他的目標不是那兩個人,而是已經倒臥地上的老者,已經失去動作能力的老者身上陸續中槍,而那兩個在老者背後朝我們開槍的人,則已不見蹤影,不知隱匿何處。

「走!」我扯住紅眼往巷頭退去,槍口則持續指向巷尾,倘若有任何人在這狹小的巷內現身,我確定我可以擊中。

退至巷口,紅眼先上了車,截至我們離開為止,都沒再發現那兩個人蹤影,我的腦海裡迴盪著槍聲不絕,如果我沒有聽錯,除了紅眼的消音手槍之外,包含我在內,至少有三種不同的槍聲。

「老頭子有保鑣,失算。」他咬牙。

望了他一眼,紅眼沒有受傷,我想這是幸運的。

「至少該做完的做完了。」我握緊方向盤,方才躲在門後連續開槍,我的耳鳴未退,心口的悸動也依然。

「幹!」他又咒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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