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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 03

03

ΨΨΨ

中山北路很長,如果從頭到尾,把這條路上所有的酒吧、PUB做個統計,應該不會少於兩百家。這兩百家我大概去過了一半以上。不過這家我肯定沒來過,店招給我一種陌生的感覺。

店門緊閉,就算沒有發生昨晚的槍擊案,現在也還不是營業時間。撐著傘,我在巷子裡來回走了兩圈。大約百來公尺長的死巷,全都是老建築,酒吧撿了便宜,全都成了它復古風的裝飾。

在店門口附近看了看,沒有任何異狀,想找個人來問問昨晚的事,這雨天裡也沒有人在外頭閒晃,正無奈想離去時,巷口卻被一部白色小轎車給擋住,下來的那個人,戴著一般人只有游泳時會戴上的蛙鏡。我認識他。

「你也來找點什麼是吧?」我問。

「你不也是?」蛙鏡也笑了。

蛙鏡在另外一家雜誌社工作,不過跟我們這邊比起來,印象中,蛙鏡的公司對這類社會案件並不大重視,大概是娛樂圈最近沒什麼大新聞,否則通常沒道理蛙鏡踩到這條線上來。

交換了一些工作上的心得,蛙鏡在現場隨便拍了幾張照片,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跟我說:「聽說這案子跟之前那個宋什麼的胖子有關。」

「宋德昌?」我很訝異。

「怎麼你不知道嗎?」蛙鏡說:「店裡有監視攝影機,警方昨晚看了帶子,聽說帶子裡的人,同樣出現在宋德昌那個辦公大樓的監視器裡面。」

「你的意思是說,昨晚在這裡鬧事的人,可能就是涉嫌把宋德昌丟下樓的人?」

搖搖頭,蛙鏡沒有正面回應,他說:「只是聽說,早上我剛從公司出來,有人這樣講起,不過警方目前沒有證實。」

目送蛙鏡離開,我搓搓自己的腦袋,又覺得一陣耳鳴。

有沒有機會也弄到那捲錄影帶來看看呢?這已經超出了記者工作的本分,記者不是偵探,更不是警察。從業多年,我很清楚自己該在這漩渦中扮演怎樣的角色,然而望著剛才停著蛙鏡的車的路口,卻又不禁感到一陣憂心。

倘若連跑慣娛樂圈的蛙鏡都來淌這條線的渾水了,那麼我還該不該繼續保守下去?雨水濡濕了一切,灰色的柏油路面顯得黯黑,老房子的木板牆愈發霉舊,我感覺自己握住傘柄的手似乎也無力了起來。緩緩走出巷口,終於,我撥了一通電話給老朋友。

許久沒見刑警局的老鄧,他的額頭更亮了些。剛坐下,他將腰間的配槍與口袋裡所有的物件全都掏了出來:皮夾、手機、鑰匙、手銬、香菸與打火機,滿滿擺了一桌子。

還是喝茶習慣。我在心裡對自己說著。很不習慣阿金的風格,每次都約在咖啡店,喝那種又苦又酸的東西。

「這麼有空找我?」老鄧笑著,一邊抹去禿頭上的油光:「敘舊?挖寶?還是我老爸又交代了你什麼事兒?」

從小鄰居的我太了解老鄧了,這個人分明不是當刑警的料,偏生就給他考了進去。當刑警需要些什麼資歷或資格,這個我並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幹這行的必要條件就是保密,而顯然我這位老朋友沒有這個能力。

「宋德昌的案子辦到哪裡了?」我點了一泡冬茶。

「死胡同,」老鄧說:「宋德昌被丟下樓的前陣子,曾經跟兩個立法委員借過錢,這個你知道吧?」

點點頭,我叼了一顆花生在嘴裡。

「不過這份檯面上的資料有些麻煩,因為人家根本不承認借過錢給他,什麼問題都推給助理,標準的立委特色。」

這兩位立委如此極力撇清的心態可想而知,借錢給活人可以收利息,借錢給一個死人則只會惹來無數麻煩。

「現在中間有點問題,死者的活動地點一向都在中南部,他在台北的公司幾乎只是個空殼,許多資料在調度上不容易,而且,」老鄧皺著眉頭說:「跟這案子有牽涉到的幾個縣刑警局,大家都想攬下來辦。」

關於警察單位的內部權力分配,我不需要過問,在記者與警方的關係上,警察不需要了解到太多關於記者的事情;同樣的,對記者來說,警察也是如此。誰跟誰爭什麼,那是別人家裡的問題。

「總之呢,現在情形膠著掉了,我們掌握到的線索也不多。幾個比較可能的疑點正在過濾中。」

「什麼疑點?」我斟了一杯茶,送進嘴裡之前先問了這問題,結果老鄧的回答,讓我差點喝不下去。

傍晚的時候阿金打電話給我,報告了她下午非常後現代的心情。

她說今天下午,她拿著照片端詳許久,想起一部看過的電影,香港演員黃秋生飾演的警察,在「無間道」裡面的結局是墜樓而死。

「騙人!」阿金低語呢喃:「最好整個人砸下來後還可以西裝筆挺。」她說的是電影裡的那種死法,因為手上的照片裡,宋德昌可比那難看多了。我沒看過這部電影,只能吟哦連聲。

然後她撥了三個電話,給分別在不同地方的三個老同學,台南的同學跟她說目前當地的建設圈正進入戰國時期,誰都有可能將宋德昌一把推下樓來;嘉義的那個跟她說戴姓立委最近很低調,因為與砂石有關的問題,又再度搬上了議事廳:砂石車的交通、砂石開採的環保、官商勾結的違法,這些都從嘉義一個女大學生被輾破腦袋開始,那邊正沸沸揚揚,向來與砂石業者有往來的戴姓立委不堪其擾,所以選擇關在家裡,拒絕接受一切採訪。

最後一個老同學離她最近,就在幾條街外的汽車旅館裡而已,他正跟一位女模特兒在幽會,氣喘呼呼地跟她說:「妳覺得打電話跟打炮哪個比較重要?咱們晚點聊。」

於是她安靜地一個人坐在路邊站牌下的候車坐椅上,手上拿著照片,嘴裡點起了菸,有個小男生發給她一張拍貼的折價券,阿金說她連看都沒看,直接讓折價券隨風飛去。

「講了半天,重點是什麼?」最後我問。

「就是沒消息的意思。」她說。

真受不了這種新新人類。

沒有人知道宋德昌到底是誰推下樓的,這個在歐寶汽車上摔出一堆碎脂肪的胖子起碼有九十幾公斤,沒有特殊理由的話,應該不至於會有人願意花這麼大力氣讓他的身軀飛出陽台。

而說到陽台,宋德昌墜樓的那幢大廈是再平常不過的國宅,裡面雖有幾家辦公室,但都與他無關,宋德昌不住那裡,公司也不在那裡,那為什麼他卻死在那裡?或者說,從那裡死出來。

老鄧離開後,接到阿金的電話前,我都一個人坐在原地。今天不是個做採訪的好日子,老下著雨,耳鳴,心悸,而且每個人知道的都跟我一樣少。

殺一個人需要理由,這是很正常的。我沒有接觸過變態殺人狂的案件,這一宗顯然也不像,那麼到底這個建築商人為何而死?

茶館裡的工讀生換過了一班,外頭天更黑了些,我猜想今晚是沒有採訪稿可以寫了。

ζζζ

「順老泉溫泉旅館」,七個字的招牌燈今晚沒亮,門口的摩托車上,我坐著,巷口偶來幾聲無力的狗吠。天漸亮,面向東邊,天亮得比別人早。

兩個人影走出,阿竹跟彈珠。彈珠問我今晚回不回台北。

「全都留下吧,事情還沒過。」我說。中山北路的槍擊案,阿竹開的槍。

錢師傅又回台北了,坤爺的喪事他已交待完畢,要我再過來看看,他則回炎永堂。看著阿竹他們走進霧黑色玻璃門,我頓覺無奈。轉頭是暗藍一片天空,雲層厚得透不過光,一切都曖昧不明。

我在想事情。或者那不算事情,僅能以「往事」稱之。具有討論價值與空間的才算事情;單純如影片播放,沒有爭議性者,則算是往事。腦海中畫面飛快,錯亂,沒有順序的想。

「想什麼?」女孩的聲音。回頭,伶是坤爺的姪孫女。

人的名字不會只有一個「伶」字,但我既不知坤爺姓什麼,自然更不知道他姪孫女的名字。順老泉的錢姨就這樣叫她。坤爺極少與伶連絡,我也不過第二次見到,上次是在順老泉匆匆一瞥,無暇交談,好多年前了。

因為坤爺的死,錢師傅才要錢姨聯絡長年住在中部的伶,她是他唯一血親。

「相信輪迴嗎?」我問她。

「輪迴?」

「或者說天堂、地獄之類的。」

伶說她信,也認為坤爺的死是報應,畢竟有些事遲早要付出代價。

「怎麼,你不信?」她反問。我說並非不信,只是懷疑。

「懷疑什麼?」

「我試著找理由,好相信坤爺會上天堂。他的後半輩子過得不怎麼好。」我說。

「然後呢?」

「這幾年坤爺很平淡,或許倦了,或許領悟了。人無論做什麼,於末了終於頓悟時,上帝終將寬恕?」

「理當如此。」

「然則其一生中,因他而死的人呢?當他們知道那個把子彈送進他們身體裡的人,最後竟獲得寬恕時,他們做何感想?」沒看著伶,只是自言自語般:「我沒有詛咒坤爺的意思,只是茫然。」

「這我無法回答你,」伶往前走了一步,與我同樣,看望陰鬱幽暗的藍色天空:「我不會去在意更先前那些死去的人怎麼想,因為我知道他們不會有任何想法。」看著我,伶說:「誰叫他們先死了,對吧?」

伶的長髮有股清淡香味,風來,氣息撲進我的鼻子,搓臉,我揣測伶的意思。而後混亂畫面於腦海中繼續閃動,宋德昌應無任何想法,因為他已先我而死,是這樣?

伶走回旅館,我繼續回憶未完的回憶。

江山漸改,錢師傅淡出江湖,有些人另起爐灶,有些亦隨之遠離是非。從人漸凋後,錢師傅空守炎永堂,叱吒風雲已成往事。

幼年中,我曾經見過錢師傅發號施令。那是好遙遠的夜晚,飯廳裡燈泡搖晃,錢師傅右手端碗,左手挾筷,邊吃邊說,那些人侍立一旁,躬身聆聽。

當時錢師傅說些什麼,我早已忘得乾淨,但是我還記得父親坐在餐桌下首。那一晚,招待錢師父晚膳的飯廳,因為某個我不清楚的變故,成了臨時指揮所。隔著餐桌望過去,我把那時錢師傅的神情烙印得很清晰。

「都老了。」我想。那些曾聆聽訓示者,如今都成一方,而錢師傅背後之功不可沒。有些從政,有些成為工會主席、代表,有些成了富商、地主。這些人當中,有一個姓宋,不久前墜樓死亡。

俯視雙手,嘴角隱約嚐到威士忌的醇味,是種救贖,或者洗滌,扔宋德昌下樓的人不是我,命令卻出自於我的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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