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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十五歲,那夜

在「無方」茁壯的發展史中,一直是踩著底下組員的鮮血和淚水走過來的。

那一年,殷穎才十五歲,韓予月也是。

百餘坪大的鐵皮倉庫裡,只點了一排日光燈,集中在倉庫的內側。窗外颯颯的秋風,應和著光線不充足的室內,使這一個不尋常的會議又更添了幾絲詭譎地氣氛。

無方首領風沐光、副首領岑沛瀾以及寒主策韓紫軍站在日光燈的正下方,以一種氣度上居高臨下的姿態,看著底下召集來的六、七名少女,宣布一項重要任務。

根據主策的意思,這是一個與國際接軌的絕佳機會。

對方是美國黑幫某派系中的重要人物,有財有能,在黑白兩道間都有不少人脈。如果能和此人攀上關係,未來往美國拓展事業將省去不少麻煩。甚至,若能投其所好,博得此人青睞,將來要談些什麼買賣,也會更加順利,其附帶隱藏的好處是估算不盡的。

這對他們在實踐成就跨國事業的理想上具有極重大的意義。

然而,這個任務存在一項難處──對方極好漁色,尤其是未經人事的妙齡少女。

被召集來的組員,都是幾位大老們所屬意,姿色不凡的女孩。少女們聽完主策的宣布,一個個都低垂著頭,但都以眼神偷覷其他人的反應。

「有誰自願?」寒主策說完,眼神淡淡地掃過其中一個少女,然後才別有用心的補上一句:「這也是妳們的機會。」

這些女孩中,有兩個人沒有垂下頭,反而直勾勾地對著寒主策。

一個是韓予月,另一個,則是殷穎。

過了片刻,在眾人一陣沉默之後,一個清脆而堅定的聲音劃破了凝重的空氣。

「我去。」

一個十五歲少女響亮的嗓音,迴盪在百坪大的空間之中。

寒主策將目光停留在少女身上好一會兒,並未表漏太多旁人可以判斷的情緒,鄭重道:「好,妳留下來,散會。」

*             *                *                *                *

夜裡,在集中宿舍準備就寢的殷穎,忽然被一位意外訪客打擾。

好吧,或許對她來說,並沒有那麼意外。

「出來,我有事找妳。」韓予月佇立在房門口,一見著殷穎盥洗回來就抓著她的手腕,將她往外拉。

直順及肩的長髮,散亂地披在韓予月蒼白細尖的瓜子臉上,殷穎發現,她還穿著白天時的服裝。

「做什麼?」她甩開她,揉著自己的手腕。

以她的身分,平常韓予月是不會到這種地方來找她的。大多時候,她們要不是在學校,就只有在訓練所才會見面。

「妳為什麼要這麼做?」

殷穎沉默了下,知道韓予月說的是白天她自願接受任務那件事。她面對她,但視線落在她腳邊的地板,壓著音量道:「不然呢?我不去誰去?妳要去嗎?妳以為妳媽會讓妳去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如果不是妳自願的話,我還可以幫妳說情──」

殷穎突然拔高音調打斷她,「不要說這種場面話,誰不知道妳媽心裡的人選就是我!」

韓予月不曾見過她反應這麼大的模樣,愣了一下,心裡急了起來,「才……才沒有!如果主策真的點名要妳去,我可以幫妳擋,我可以說服主策、說服首領要他們換別人去,可是妳偏偏自願了,這要我怎麼幫妳!」

「妳要怎麼說服他們?妳覺得文瑩、幼梅有那個膽量嗎?妳覺得淑惠、以君有應付那種場合的能力嗎?還是妳覺得雅瑜有那個讓男人想上她的姿色?笑死人了。」她冷笑道。這些人情世故,她可看得很分明。

「我、我可以告訴他們,妳、妳……」她握緊了拳,喘著氣努力地將某些不該說的話壓在心裡。

「我怎麼樣?妳說啊!」

「妳是我、我的……」她抿緊了唇,快要哭了出來。

她是她的……她的──她說不出來!

殷穎鐵青著臉瞪著她。

「……總而言之,妳應該要跟我一樣才對!」韓予月推開了殷穎,奔回自己的住處。

殷穎愀然獨立於寒風中,望著她遠去的的背影,困惑著她未盡的話語。

她是她的,她的什麼呢……

*             *                *                *                *

一夜,原來很快就過了──只要,忍一忍就好。

那天早晨,首領親自開車載殷穎回來。首領告訴她,對方很滿意她的表現,生意也談得很成功。

她身上披著首領的西裝外套,寬大的外套,幾乎將她整個人都藏了起來。

在車上,首領問她要不要去看醫生,或讓曾讀過醫科的章叔幫她上點藥,她拒絕了。

她只想趕快回房,洗澡、睡覺。

但同寢的女孩們還是看見了她的狼狽。

不過……這樣也好,這樣那幾個曾在背後說她是為了爭功的女生,也不敢多說什麼了。

然後,她得到了兩個禮拜的長假,以及帳戶裡三十萬元的存款。

在這個年代,三十萬都快要可以買一戶小房子了。

原來,她的初夜,還挺值錢。

長假的第一天,她搭了很久的車,一個人來到白沙灣。她一直很想看海,很想和電視劇上那些少年少女一樣,在沙灘上嬉戲奔跑。

雖然,要那樣是不可能的,她根本沒有伴,而且她的伴,也都不是玩伴。

不過,能就近看著別人玩耍也不錯。

殷穎踩上碎浪,任憑海風吹散她的長髮,浪花一波一波的撲上她的腳踝。忽大忽小的浪,漸漸帶走她踝邊的沙,她開始感覺到腳被埋在沙子裡了。

很有趣。

她不急著走,反倒坐了下來。

然而只消一波浪花,就足以讓她的白色洋裝沾滿沙粒,變得汙濁起來。

中午時分的海水是很溫暖的。她乾脆躺了下來。

至於這洋裝,這白色的洋裝啊……算了,別去想它了,今天可是難得的休假呢!……但是,為什麼她在無意間還是穿了這件衣服出來?

低低嘆一口氣,感覺海水從腳踝方向蔓延到胸口、肩膀、頸部,她憋著氣、閉上眼,準備讓海水覆蓋她的全身。

海浪一層翻過一層,有時候只到她的肩頸處就停下。她換了口氣,感覺得身體漸漸陷入海沙之中。這一次似乎來了比較大的浪,閉緊眼,她準備好了──果然,這一波浪潮直撲過她頭頂,有那麼一瞬間,她是整個人浸在海水之中的。

波浪退去後,她嚐到海水的味道。很鹹。

她笑了。原來這就是滅頂的感覺,很舒服。

反覆被海浪滅頂個幾次後,殷穎忽然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往海中心的方向走去。

海風呼呼地在她耳邊作響,其中好像還參雜了些什麼,她聽得不太真切。

當海平面高過她的腰際時,她聽出來了,原來是腳步聲……與叫喊聲。

「──妳在做什麼?」

一個用盡全身力氣扯開嗓子的聲音,從她的後方傳來。

殷穎停了下來,不一會兒就聽見那人衝入海中的水擊聲。

她回過頭,見到一個與自己身形相似的白色身影,是韓予月。

「殷穎,妳在做什麼?」由於跑得很急,她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殷穎進退不得地看著韓予月,半晌,低聲道:「海水很舒服。」

韓予月聽了正要發作,殷穎搶話道:「妳為什麼在這裡?」

「上來。」韓予月不由分說地抓住她,奮力將她拉上岸。

她不得已只好跟著走,甫離開水面,便立刻用力抽回自己的手。

其力道之猛,讓韓予月發覺有點不太對勁。她看著掌心中留下的某種碎屑,皺起眉道:「把妳的手給我,左手,快點。」

殷穎遲疑著,心知終究無法拒絕她,只得不甘情願地伸出手。

韓予月抓過她的手腕,力道意外地輕柔,然後仔細地端詳她的手掌。

事實上,她根本不必仔細看,一眼就可以看見殷穎左手拇指上一大片不知道被什麼鈍器刮去一層皮而坑坑疤疤,然後又被海水泡爛、慘不忍睹的傷口。

她不是沒看見殷穎肩頸、手臂以及腿上的幾塊青紫,想也知道是怎麼來的,但僅這一處有這樣不尋常的傷口,而且很明顯地是新傷。

「怎麼弄的?」

殷穎沉默地別開臉,所以沒看見韓予月眼中的悲慟。

韓予月凝視著她的手,忽然想起殷穎曾有的某個小習慣動作。思及此,韓予月忽道:「是這樣來的,對吧!」

說著,韓予月放開殷穎,然後卯盡全力地用左手的食指與中指,在拇指上狠狠抓出兩道傷痕,登時鮮血湧現。

「妳瘋了!」

「為什麼不?」韓予月低語喃喃。

她無視殷穎慌張失措的神情,也感覺不到痛,心裡只想著,殷穎是如何在自己手上留下那麼深的傷痕。

她曾留意,不被允許有任何「習慣動作」的殷穎,有一個極小、不太容易被發現的壞習慣──當她在忍耐不被允許的情緒時,她會悄悄地捏起左手,用指甲插入姆指的皮肉,克制自己不要反抗、不准說「不」。

這一次,殷穎把自己的手抓成得皮開肉綻,表示那一晚她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心裡的想像讓韓予月不寒而慄。

「我們不是應該要一樣嗎?」韓予月心中充滿了疑惑,有著說不出的複雜心情。

不料,她的話造成殷穎強大的反彈,那一夜所受到的屈辱瞬間衝入她的腦海中──那個男人像野獸般在她身上盡情肆虐,享受著把她拆解入腹的快感──她想要尖叫、想要掙扎,可是寒主策告訴她,男人喜歡女人表現出很舒服的樣子,這會讓他們很有成就感,所以她不但不能反抗,還得裝出雖然生澀但樂在其中的模樣……

她也很想知道為什麼不一樣啊!但是,事實就是──

「永遠不可能一樣的!」殷穎大喊,然後失去控制地放聲尖叫。

尖銳的聲音從韓予月的耳膜直灌入她脆弱的心房,一股隱藏的力量將她震懾得無法動彈。

「對……」韓予月渾身一顫,像是恍然大悟些什麼。她慢動作地偏首看向殷穎,輕聲道:「妳繼續休假吧!我回去了。」

說完她便獨自往岸上走去。

直到走得夠遠,再也看不見殷穎後,她鎖定了目標──一群在雜貨店前喝飲料聊天打屁的少年──迎上前去。

她介入人群,選定一個體格較魁梧的少年,羞中帶盼地道:「大哥哥,我可以跟你一起嗎?」

「美眉,妳沒搞錯『一起』是什麼意思吧?」高壯的男生試探道。

「沒、沒有啊,」她露出靦腆的神情,主動伸手抓住少年衣衫的一角,「可以嗎?」

「欸唷~阿豪,跟她客氣什麼,送上門的馬子,哪有不吃的道理?」

「哇賽,這個妞很大膽喔!這樣的要求,我從來沒聽過!」

「喂、喂,不行、不行,阿豪你已經有小惠了,這個美眉就讓我來啦!」

男孩子們鼓譟起來,半開玩笑地爭先恐後。

韓予月見狀心一橫,媚眼微勾,瞟了眾人一眼,散發出無盡的少女春情,小聲地再道:「要一起……也可以呀!」

這一句邀請般的暗示,當下惹得少年們更加熱血沸騰,躍躍欲試。

「阿豪,這個馬子比較適合我胃口啦,我先幫你試試,好不好用再告訴你。」

「欸欸,不行,這個美眉是先選我的,當然是我先來好不好!」

「小妞,妳這麼大方,那妳想要在哪裡啊?在這裡嗎?」說著,少年還對著她做出猥褻的動作,充滿動感地擺動了兩下臀部。

眾人一陣訕笑,韓予月不以為意,只故作羞怯地道:「不好吧,這裡會給別人看見……」

「欸唷~竟然害羞了?這個妞真有意思,我喜歡。」

「好了,快點走啦走啦,我知道有個好地方──」

「我也快等不及了──」

少年們簇擁著韓予月,帶她離開海灘。

然而才沒走幾步路,幾個少年便紛紛被硬物擊中後腦勺,他們各自罵了一些粗話,看見落在地上的是隨處可得的貝殼與小石頭。就是那玩意兒打中他們的。

「你們要帶她去哪裡?」

眾少年回過身,看見一個穿著白色洋裝,渾身濕淋狼狽的少女──從身上幾處顯眼刺目的瘀青判斷──或許是個想玩行俠仗義遊戲的小太妹?

興致被打斷的少年們變得情緒浮躁,擺明著不耐煩的態度,想要盡速解決這個小麻煩。其中,還有個少年根本不理會那個形容邋遢的少女──殷穎,當眾便想對韓予月上下其手。

殷穎見狀,憤懣地瞇起秀眸,鼻翼微張,隨手再抓了兩顆石子朝對韓予月上下其手的少年擲去。

「喂,妳是誰啊?妳不要多管閒事喔!」

「對啊,她是自願的,我們可沒強迫她好不好,」少年之一看了韓予月問道「對不對?」

韓予月點點頭,更加抓緊了其中一個少年的衣角。

「看吧!妳想逞什麼英雄啊?」

少年回頭再向殷穎嗆聲,其中還有兩人走上前去,摩拳擦掌地為施展拳腳做好準備。

「可惡,我絕對不會讓你們對她動手腳的!」殷穎氣憤得怒火中燒,既怨這些少年的不識相,又恨韓予月的故意找麻煩。她倔強地不肯退讓,決心就算是蠻幹一番也要阻止他們。

兩個少年圍了上來,殷穎立刻把胸中這股怒氣全發洩在他們身上。

想不到,幾個小混混根本不是殷穎的對手,學過拳腳的她,三兩下就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其餘本來負手相望的少年,見狀立即吆喝上前助陣。

幾個攻守之間,殷穎一個不察,被人從後方抓住,少年們逮到機會,立刻使盡全力抬起粗壯的臂膀,往殷穎身上落拳。

韓予月見情況不對,趕緊出聲阻止:

「住手──」

「喂,你們幾個!」

被冷落在一旁的韓予月,正要衝上前去以身擋拳,卻忽然被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少年拉住。

「夠了!」這人箭步介入人群,三兩下就撂開正要招呼到殷穎身上的拳腳,讓場面瞬間冷靜下來。

「啊,阿岡哥!」一個少年認出阻止鬥毆的少年來。

幾個男孩聞聲才紛紛住了手。

「我們家的妹妹在鬧彆扭,你們別跟她們認真啦!」被稱為阿岡的少年搔搔腦袋,有點煩惱又有點抱歉地道。

「吼,阿岡哥,你們家的美眉──」一個被打得比較慘的少年忍不住要抱怨。

「算了、算了啦!」另一個比較矮小的少年拉著他的手阻止道。

「好啦,走了、走了。」

「岡哥,歹勢啦!不知道是你們家的美眉啦……難怪這麼厲害!」

「阿岡哥,那……我們就先走了喔!」

眾少年知道殷穎等人稍微有點背景,也不敢多惹事,頻頻鞠躬點頭,不一會兒便一哄而散。

待只剩他們三人時,韓予月沒好氣地叫人:「峙岡哥。」

在對方同樣不怎麼甘願地回了聲「嗯」後,韓予月問道:「你怎麼會來?」

岑峙岡要笑不笑的樣子,一下搔搔腮幫子,一下眼神亂飄,最後終於聳聳肩答道:「跟妳一樣啊!」

被戳破的尷尬,讓韓予月聽了有些羞惱,轉而恐嚇他,「我警告你,我們的事,你不要插手喔!你回去要是敢跟主策或首領他們說,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喔,隨便啦!」他一副不在乎的模樣,「妳們又沒怎麼樣,我有什麼好說的?」

沉默了一會兒,見她們都別開臉不說話,他又傷腦筋地道:「喂,我肚子餓了,妳們要不要去吃飯啊?」

韓予月看了他一眼,沒有任何表示。

見她們都沒有反應,岑峙岡有些缺乏耐性地提高音調,「肚子餓不餓是要想這麼久喔?走啦,去吃飯了啦!」

被他這樣一吼,兩個女孩終究是屈服於他的威儀……或者說是──他的肚皮,然後對看一眼,噗嗤地笑了出來。

她們跟在他的後頭,坐上他的車,一同打點午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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