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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車行海

「雨落在屏東的甘蔗田裡

甜甜的甘蔗甜甜的雨

肥肥的甘蔗肥肥的田

雨落在屏東肥肥的田裡……」

每當坐火車經過枋寮時,就會想起這首詩,余光中的「車過枋寮」。詩篇中

描寫屏東田園風光印象,三十多年來,屏東純樸的美、肥肥的大地以及甜甜的城,

滋映在每一個人的心裡,讓人久久無法忘懷。

「……

正說屏東是最甜的縣

屏東是方糖砌成的城

忽然一個右轉,最鹹最鹹

劈面撲過來

那海」

「劈面撲過來,那海」,那海是什麼?讀完詩後,只有最鹹最鹹的印象而已,其

他對枋寮海邊的描述,也一直無解地坎在心裡。枋寮有我對海的記憶,這樣

的情感記憶不只是「最鹹最鹹     劈面撲過來」的印象烙痕,它所衍生的,還有

我對海的熱情、感動和敬畏,而這樣的情感也在鐵軌伴隨下,一直延伸到太麻

里。那海是什麼?就讓思緒從五月的枋寮開始、隨著火車奔騰飛舞而去……。

五月傍晚,你會發現,紅暈彩霞是枋寮沿海天空的最佳代名詞。

當我們將眼界向枋寮西邊堤岸眺望而去,整個海面,一片赤紅,紅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就像吃麻辣火鍋一樣,很辣、很燙,卻很過癮。這就是枋寮的夕陽,五月的海。

我覺得夕陽有兩種:一種是冬天的夕陽,它總帶著一縷抹紅,含煙帶笑的緩緩下沉……它是那麼地安靜、那麼地惹人憐惜。另外一種是夏天的夕陽,總是熱情如火,嬌艷地射向你,剎那間,讓人不知所措……。換句話說,冬陽是50年代廟口前素顏的布袋戲;夏陽則是金光閃閃的霹靂布袋戲。

今天颱風來襲,車至枋寮,看不到光芒萬丈的夕陽,只見獵過海上、奪目而來的滔滔巨浪。狂浪依附在厚重灰雲下,從雲的下面,海的上面,由南向北連成一線,然後屏住息氣,一次又一次地翻騰而上,竟把海攪成灰的一片,灰藍中隱落殘紅,在海天一色的天際邊殘留著一絲絲的撒落。眼前無心於此的海上漁船,則冒著風浪紛紛走避回港,這時天色逐漸暗沉……。

月台上鈴聲響起,此時站長哨子聲催促著旅客的腳步聲,在三種聲音的夾雜下,火車開始啟程緩慢地駛出車站。不久,來到第一站加祿站,此為軍方的運輸需要而設置的車站。出站後,軌道隨著坡度起伏稍稍地向上延伸。這時透過窗外往下看,可看到省道來往的車輛及不遠處的漁塭與海。這是南迴鐵路看海的開始,雖不是看海最漂亮的地方,卻是看夕陽的最佳景點。

當我們把頭轉向,往東邊山坡上望去,會看見灰暗中的白花花點點,這些花點是為了防止果蠅叮咬愛文芒果的套袋。一路上會看見袋子裝飾在一棵棵的果樹上,看起來像聖誕樹一樣,佈滿整座山頭。    

五月是愛文芒果盛產的季節,大四畢業那一年,我離開台中來到這裡,過了一個多月的採果期。記得畢業典禮那一天,近中午時,果園來了一場午後雷陣雨,雨水滲入乾烈的坡地,野草、泥土的氣味,隨著蒸氣散發出來,不久就瀰漫整座山林。這時大家停止採果,全身濕透的每一位,趁著短暫的雨勢,或蹲或坐,稍做休息。自己也不例外,當要蹲下休息時,眼前有一顆紅透的芒果,就這麼順手一摘,用袖口擦拭表皮的水珠,隨後將果皮扒開,只見被撕裂的黃色果肉中,滲出黃澄澄的蜜汁來,於是張開大嘴,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生澀的口感帶著甘甜果香,隨著雨水、汗水拌著泥土氣味滑入口中,剎那間讓我感受到:原來這就是芒果的滋味、田園的滋味。雖然遠在台中的禮堂內,正上演著熱鬧的典禮,但拋開世俗的想法,我卻有成千上萬的芒果,慶祝我學業有成,想到這裏,不自覺地會心一笑。我想這就是詩人、文人的田園之趣吧。然而,愛文芒果是很容易熟透及掉果的,每兩個小時,就會有新的芒果變黃轉熟,因此必須上、下午於果園中來回找尋成熟的芒果。要不然,明天一早,就會看到滿地的芒果,不管大小顆、價錢好不好,只要一落地,整個芒果就像廢物一樣,心血白費了,什麼都沒有。有時想想,靠老天爺吃飯、養家糊口的農夫是不可能有什麼田園之樂的,反而覺得種田是一種悲哀。

對於農家出生的我來說,所謂的田園之樂,就是『夕陽下山前,於農忙到一段落後,終於能放下心來,拖著疲累、饑腸轆轆的身心回家,然後好好地洗個澡,享受一頓晚餐,這才是農人平實的田園快樂。』而不是文人、詩人動動鋤頭,沒有經濟壓力、享受田埂、綠葉的田園生活。  

車行過內獅站就開始進入山洞,山洞有長有短、有明有暗;火車在柴油引擎轟隆聲響的伴隨下,在黑暗的山洞裏,會感到一股莫名的壓迫感,當快壓不住氣時,明亮的光影從前向後射來,這時會發現興奮的遊客「啊-!」地一聲,並轉向右邊望窗而去,眼前碧藍大海就像藍寶石一樣,綻放美麗的光彩。可惜的事,景色稍縱即逝的消失在山洞間;但可喜的事,這樣的場景像戲劇一樣,一回、兩回不斷地重演、驚嘆著。這是南迴鐵路送給遊客第一次的驚喜。

除了驚喜之外,南迴的另一種野趣,就是車窗左邊,山洞與山洞之間的山谷風情了。由於鐵路穿山鑿洞而開,沿路上會發現許多山谷座落在行經的路線上,而西瓜田就是我對南迴線山谷風情的第一印象。西瓜田藏匿在山谷間,涓涓流水隨著山壁彎延而下,瓜農疏開一條條的水圳,引水隨處散漫於瓜田上。西瓜田中,綠的、藍的、白的、黃的---盡是數不完的瓜果。有時運氣好時會發現大冠鳩,有時雙飛、有時獨飛遨遊於藍天白雲、晴陽高照下的天地間,這就是山谷的風情、南迴鐵路的驚豔了。熱帶氣候的屏東,尤其南迴鐵路經過之處,沒有明顯的分季氣候,在這內獅到枋山與枋野之間山壁、山谷中,只有枯水、豐水期的分別。枯水期時,源生於山璧叢木,卸下一身綠色妝扮,枯黃著身軀,矗立在光禿的山壁上,讓人感到了無生氣;豐水期時,如同前面所敘,豐富饒有趣味的翠綠景色。

火車繼續的向東行駛,出了安朔隧道,再來緊接著就是古莊的連續隧道區,

之後便來到大武站了,這時車上的旅客又是一串串的驚呼聲:「好漂亮的海!不像西部看到的海。」對了!這就是東部的海、太平洋的海!當你有這樣的驚嘆號時,你就可以想像到,火車已經由台灣的南端迴轉向北,朝向太麻里方向行駛而去。大武到太麻里這一段旅程是我認為看海的最佳區段,尤其介於瀧溪到金崙的多良號誌站,它是一個無人看管的號誌站,卻是看海的最佳景點。一望無際、遼闊的太平洋,像大河般的史詩,而海浪就像達悟的祖靈,唱頌著藍海詩歌,滔滔不絕,漫延著海岸迤邐而去,讓人心情澎湃不已。有時藍色的海,也像魯凱桎梏的禁忌,靜穆地發不出一點聲響,只見海浪拍打著岸邊,無聲無息。這些都是東部淨土的海、讓人感動的海、也讓人敬畏的海。

但今天看不到這樣的場景,迎面而來的是一波波翻滾的浪、暗潮洶湧的浪。六點過後,車過大武站,天色逐漸地暗了下來,稍晚的海,隨著風浪的加大,更顯現出它的狂妄不羈。海浪一層又一層地往上疊,隨著浪濤翻轉熱情泡沫的堆積下,疊成一層厚重深黑的海。而遠處的海,由灰色變成灰藍色,再由灰藍色變成深黑色,這樣的海很激情,卻帶點沉悶。透過車窗,只見遠處交界,由北向南、大剌剌劃出黑丫丫的天際線,線的上面是夜空;下面浪濤像撕裂棉絮的劊子手,不留情面、狠狠深刮著岸邊的沙灘,撕裂的大地,噤若寒蟬的向撒旦低頭。這就是夜晚的海,大武通向太麻里的海。

太麻里的外邊有海,海的邊際有島,禁忌的島有熱情,招魚之間也有揮之不去的神聖使命。神聖使命就像飛魚季吶喊的聲音。聽那聲音,獨木舟卻在現代水泥下低聲啜泣著。啜泣聲的撒落,宛如夕陽照射在紅頭嶼的撒落。藍色飛魚,躍出水面,劃過一望無際的海,在潮來潮往之間,留下千年來的沉默與無聲的怒吼,只因為牠是海的子民,達悟的靈魂。然而,牠依然孤獨的徜徉於大海。

海的襯圍有灣、灣的深處有山、山的深處卻有被遺忘的記憶。大武有卑南與魯凱的激烈戰鬥、有卑南蹦出祖靈石生與竹生的起源傳說、有魯凱族在大冠鳩羽毛的配戴下,訴說勇士驍勇善戰的史跡、也有百步蛇在圖驣桎梏下傳頌千里。

那是誰的歷史記憶?你的、他的、還是我的?是鹿野忠雄、鳥居龍藏、伊能嘉矩、森丑之助的尋覓探訪,還是卑南、魯凱祖靈的靈魂呼喚?是山羌、野豬、飛鼠的原獵生活?還是漢人的沙文主義?

當車緩緩地駛出太麻里後,這些在深山裡的記憶、隻言片語的記憶,將隨著轟隆車聲,慢慢地被隱沒在文明社會的軌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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