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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答案。

      我看著那張交班單發愣。

 

      肝癌、腹水、肺纖維化、慢性阻塞性肺病、各種開刀記錄、化療記錄……落落長的病史寫滿整個交班表。他是一名八十幾歲的老翁,病歷彷彿隨著他的年紀成長,如今我看見的,已經是病歷課整理出來的第八本,剩下的七本幾乎都有十五公分厚,用透明塑膠袋包著放在最下層的櫃子,沒人想動。         

 

      「這個病人妳熟,我也熟,就不用多說了吧?病史的地方我簡單帶過就好。」學姐冷酷的眼神盯著我瞧,原子筆輕輕敲打著病歷本。

      「他怎麼又來住院了?」雖然我問的根本是廢話(因為學姐飛快地瞪了我一眼),交班單上寫的一清二楚。呼吸喘,急診給藥後無效,於是就住進來了。

 

      他當然會喘了。我掃視交班單上的病史,他的肺部長了腫瘤所以切除了部份肺葉,而剩下的因為纖維化而幾乎無法作用,一個肺功能只剩下常人30%的老翁,怎麼可能不喘?所以我將視線轉到交班單最上頭的空白處,學姐們以紅筆用英文註記了「酗酒、抽煙」等小字。

 

      我看著看著,突然回想起之前一位未滿而立之年的男工人,因為每天喝下七罐保力達與一打台啤,嚴重黃疸甚至膽道阻塞而入院的事情。我甩甩頭,趕緊仔細聆聽學姐的叮嚀,並跟著她進病房看看老翁的模樣。

 

      他的頭髮已經所剩無幾,就算有也是稀疏的灰白,頭頂與臉頰都佈滿老人斑和皺紋,雙頰則輕輕凹陷,露出兩側的顴骨,四肢瘦長且蠟黃,肚子卻因為腹水而鼓得老大。但在被單的覆蓋下,除了那個貼在他鼻孔的氧氣導管,找不出他病奄奄的感覺,因為他的圓眼正朝我們瞪大,並不時點著頭。

 

 

      說老實話,我們都不知道該給他做什麼治療,他要去的或許該是安寧病房,而不是這個心臟科與胸腔外科的健保病床。但沒有人真的說出口過,也無心去思考安寧病房是否真的就適合他。

 

      我在交班完之後,很快地忙碌做起自己的事,總之他的狀況目前還算穩定,還有其他更緊急的狀況需要處理,於是只要老人不按下呼叫鈴,給藥時間外我也幾乎不會特地探視,除了經過其他床時,順便看看他是否還醒著。

 

 

 

      就當下午四點到來,我正為了其他病人忙得焦頭爛額時,向來默不作聲的他首次按下呼叫鈴。

 

 

      「小姐,我好喘。」他躺在床上,而我則汗流浹背的推著治療車衝進病房內,手上還握著等下要用的血糖機。

      「好。等我一下。」我衝回護理站,拿了一台血氧測量機,回頭夾在他的大姆指上,數字在75%到80%之間浮動,對應該要95%以上的常人而言,這樣確實太低。但對眼前的老人而言,這已經是他的常態。

 

      「小姐,我真的好喘。」他尖細的嗓音像是哀求,呼吸也急促起來,我連忙將鼻導管換成面罩,並把他扶了起來。

      「你稍等,我馬上去拿藥給你。」我拍拍他的背,跑回去向醫師助理回報了這件事,並拿出藥物加入蒸汽機裡,咻嚕咻嚕,白霧在面罩中瀰漫,鑽入他微張的口中。

 

 

      我略微煩躁的望著窗外,橘紅的陽光斜照在病房內,我在腦中迅速思索著等一下還要忙著跑去哪個病房,測量某個人的血壓和血糖,還有個點滴瓶沒換上去,還有家屬又向我要了一條被子沒給她,還有抽血報告跟檢查報告要讀,還有、還有、還有……

 

     

      接下來,我幾乎沒有在旁邊看他吸完霧氣,便匆忙推著車子跑走,老人沒說什麼,或許他已經十分習慣這些器具的使用,有時不等我們,他自己就會把面罩扣上,死守著管路傳來的每一口氧氣。我小跑步的穿梭在走廊上,等到一個段落忙完後才再去看他,那時他已經自己戴回鼻導管,朝我訥訥的點頭。我知道老人已經沒事了。

 

      我簡單替他收拾東西後,根本沒心情再看他一眼,連忙回到護理站裡準備交班的東西,小夜班的學姐們已經陸續出現,目光銳利地望著手忙腳亂的我,彷彿在心底暗嘆學妹的笨拙。

 

      「快點啊!妳還沒弄好嗎?」催促的聲音不斷傳來,我懊惱的不予回應,但卻在內心暗自咒唸著,若不是那個老人在我最忙的時候出問題,我就可以準時做好其他事情了呀……

 

      但就連抱怨的想法都還來不及成形,我很快的被剩餘的瑣事淹沒,甚至連自己到底在忙什麼也無法思考。

 

 

      隔日,老人依舊分配到我要照顧的區段,他仍然躺在病床上,張大著眼睛盯著我們瞧,但不發一語。身旁則躺著一位中年婦女,對我們露齒微笑,所有事情看起來都如此相安良好。

 

 

      不知道這老人跟他家屬的關係怎麼樣?我突然腦中冒出這個念頭,聽說以前他的個性很差,也因為酗酒的緣故與家人相處不好,但這都只是聽說,我也從未親耳聽到親屬證實這些流言。

 

      唉,好或不好又怎麼樣呢?只要安安穩穩的讓我渡過這一天就好了。

      但到了下午四點,老人的呼叫鈴似乎不是這麼想的,在護理站裡響鈴大作。

 

      「小姐,我好喘。」他躺在床上,身旁空無一人。而我則汗流浹背的推著治療車衝進病房內,手上還推著等下要用的血壓機。

      「好。等我一下。」我衝回護理站,拿了一台血氧測量機,回頭夾在他的大姆指上,數字在75%到80%之間浮動。早上是這個數字,中午是這個數字,現在也是。

 

      「小姐,我真的好喘。」他還是緊張的看著我,彷彿只有我能讓他解脫。「我不能呼吸了,我真的好喘。」

 

      --別開玩笑啦,老頭!我在心裡暗罵一聲,但嘴上還是說了聲「你稍等,我馬上去拿藥給你」,並衝回了護理站找醫師助理。

 

 

      「這數值還好啊!他用過下午的藥了嗎?」胖胖的學姐披著白袍,溫和的口吻帶著疑惑。

      「有。但他堅持喘不過來--」

 

      我話還沒說完,坐在電腦前的她已站起了身,大步走向病房,嘴裡則是滿滿的怒罵。

 

      「我早就跟他說過他的狀況了,他就是會喘!他的肺功能只剩下30%,他怎麼可能會一直保持舒服的狀態?我現在就要去讓他認清現實,不准他再逃避自己的病情!」她不適合怒吼的溫和嗓音變了調,我連忙跟在身後,慌慌張張的進了病房。

 

      醫師助理兩手握在床緣的護欄,劈頭就強調他的病症已到了末期,強調他僅剩不多的功能,強調他逃避自己小題大作的態度。

 

      我愣愣站在一旁雙手交疊,當時醫師助理詳細說了什麼,我其實記不清楚,因為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老人無力搖著頭,淚水從眼角不停滑落的模樣。好像我們有人拿針在刺他,但他無力閃躲,只好哭號。

 

 

      嘶啞而微弱的叫聲從他的口中發出,他沒有否認助理的連珠砲吼,但也沒有承認。

 

 

      我呆愣的望著那一幕,醫師助理已經氣呼呼的走出病房,當我跟在她後頭時,她嘴裡還說著:「每到這個時間他就來亂!他就是不肯接受現實,還是說我應該要放個錄音機在他的床旁,每天都講一次直到他終於領悟過來嗎?」

 

      我不敢回應,我知道助理有她的想法與主張,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正確答案,也不知道醫師助理期望他領悟過來之後,打算怎麼做。

 

      望向窗外,斜陽打在玻璃窗上,從地板輕輕爬上床尾。

 

      接下來又是一天過去。隔日同樣的時間,老人又喘起來了。我幾乎是反射性的探視他,問他需不需要用藥。雖然我知道藥對他根本沒有效,只要看到夕陽,他都會下意識地覺得自己快要斷氣。

 

      「妳聽我說……妳聽我說……」他的手抓緊被單,焦慮的望著我。「有些人說我只是為了保險才來住院,才不是這樣……才不是這樣……我們才不會為了保險錢一直往醫院跑……」

 

      「你冷靜點,冷靜點。我們不會這樣說你的。」我手扶在床緣,卻被他一把抓住,即使那是可以輕易甩開的力道,但他仍然試圖抓緊。

 

      「有人就是會覺得!但我其實根本就不想住院!」他抽泣起來,讓我有些錯愕。如果身邊有人陪著他,他就不會抓著我這位陌生人說這些。「他們每次進來看我,都掛著笑容,為什麼?他們照顧我明明就很辛苦,他們明明有自己的事要忙……為什麼都不跟我說……為什麼要來……為什麼總是對我笑……」

 

      老人泣不成聲,像個孩子一樣發出號啕,我突然鼻頭一酸,雙手回握住他枯黃的雙手。

 

      「沒有這回事。」我的語氣意外地堅定溫柔,彷彿不是自己平常的聲音。「他們總是在你面前笑,是為了讓你放心,讓你不要擔心他們。沒錯,他們的確工作很辛苦,但就算辛苦也還是想來陪著你!因為他們認為你很重要,不是嗎?」

 

 

      老人先是沉默了一下子,然後他痛苦的瞇起雙眼,嘴巴張大,發出比剛才更激烈的痛哭聲。「對,妳說的對!」他哭喊著,雙手顫抖的握緊了我。「妳說的對,妳說的對!謝謝妳,真的謝謝妳!」

 

      「所以你是不是也該振作起來,讓他們看見你的笑臉呢?」我問。

      「對、對、對、對!」

 

 

      他拼命點頭,然後不停地哭,但同時也在笑。

 

      我震驚的看著這一幕,才發覺他要的從來都不是藥,也不是錄放機。我已經給了他最需要的答案,即使這些話空泛而不切實際,但他還是比誰都需要。

 

 

      等步出病房後,要做的那些事都已經被耽擱許久,我悄悄用衣袖抹去淚水,趕緊把剩下的事情完成。不久後,老人沒在黃昏時刻提起自己的喘,沒幾天後就在家人的陪伴下出院了。

 

 

 

 

 

 

      三個月後,老人的死訊低調的捎來。

 

     

      「許先生是不是應該要來辦住院了?」醫師助理微笑的在護理站前問著,她記得自己上次才打電話跟他們約好了時間。

 

      「是這樣的……謝謝你們的照顧……但家父在兩個星期前已經離開了。」一對矮胖的夫妻小聲說著,「他在中部完成喪禮,但我們覺得應該要特地上來感謝你們。」然後他們輕輕鞠了躬,又聊了幾句才離開,徒留醫師助理錯愕與不捨的表情。

 

      我靠在牆後聽著他們的對話,並看著醫師助理嘆息著離去,雖然這份死訊並未特別隱瞞,但來來去去的護士之間似乎只有我專注聆聽。

 

      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也沒有走上前去讓他們注意到我的存在,而是默默推著治療車在走廊上疾行,反覆在腦海裡回想家人們最後那句話。

 

 

 

      「他走的時候很安祥,很平靜……」

 

 

 

      或許這也是我最需要的答案。

 

 

      我想著,走著。

 

      哭著又笑著。

 

 

《答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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