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功能「收藏作家」上線啦!
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阿約

關上車門後,我順手將鑰匙放進牛仔褲後口袋,手還沒離開口袋,我決定把鑰匙拿出來,握在手裡。

應該帶個包包,如此一來才不會兩手空空,無所適從。

或者一束花,畢竟這是事發後,第一次在醫院以外的地方見她,女人都愛花,她應該也不例外,然而…這樣的情況下,送花適合嗎?我沒有參考經驗,身邊的人,也不會有吧。

她的新家位於半山坡,和公婆家距離不遠,我可以想像過幾年,孩子大一點了,放了學可以自動從學校走去爺爺奶奶家,等媽媽下班過去接他們。

其實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她身邊總圍繞著人,關心、照顧都不會少,能在這麼短的時間找到新工作和新房子,聽說全村的人都聯合起來幫忙,才有這樣的效率。

我到底在擔心什麼?

在醫院時,她慘白的臉,看起來不知道幾天沒睡,留了幾桶的淚,但卻反過來安慰我:「你比我更需要學習遺忘,抹去他最後的臉,只要記得他的好就行了。」

很奇妙的,她來過醫院後,我後來作的夢裡,竟然就不再夢見那張讓我驚醒的臉,改成了她蒼白但堅強的臉,有幾晚,我甚至不想醒來,因為夢裡的場景,就像春夢般纏綿,我不想放開她,夢裡沒有邏輯,也沒有倫理,她不再是好兄弟的老婆,只是個,能讓我心安,唯一,能讓我忘卻當時的恐怖的人。

電鈴不是刺耳的長鈴聲,而是清脆的「叮咚」,和我鼓動的心跳合拍。

門後傳來窸窣摸索的聲音,我沒等太久,門往裡頭拉開,她穿著輕便的家居服,隨手扎在腦後的頭髮,蒼白但還算有精神的臉,在我眼前出現。

我們親親臉頰,打過招呼後,她的手還按在我手臂上,眼神定定的,問:「你還好嗎?」

我感覺全身麻麻的,為什麼是她先問我這句話?那不是我來的目的嗎?確定她一切還好?

我邊走進門,邊回答:「還好,妳和孩子們呢?」

「不錯呀。」她的聲音從廚房傳過來。

我環顧這個新房,客廳比之前大了一點,但是方位不好,早上時間沒有什麼光線,暗暗的和之前那個朝南,陽光普照的房子差很多。

他們說她一個人負擔不起貸款,賣掉車廠後,她也失去工作,只得連舊房子也賣掉,另外租房子住。

保險不願意給付,真是可惡,人們也說。

人們還說了很多事,但我煩雜的思緒在她擱下一杯冰涼的可樂時,突然渙散消失。

「你早上應該不喝啤酒吧?」她解釋端可樂出來的理由。

「我可能這輩子都不喝了。」

她的眼神黯淡下來,我咬咬牙,那壺不開提那壺?我真是個白癡阿我。

「那個…」掌心的鑰匙戳著手,我勉強振作:「孩子們呢?」

「到爺爺奶奶家去了。」她垂著眼說:「我想這樣比較好。」

那當然,我可以理解。這樣回答才適當,但我就是說不出口。

她當然不願意孩子們見我,誰願意讓孩子們面對害他們失去父親的罪人?

手裡的鑰匙不足以讓我鎮定下來,我渴望的望向大門,心裡湧起奪門而出的衝動,我還不行,不,根本還沒有那個能力,面對這一切。

她彷彿看穿我的心思,冰涼的掌心覆蓋著我包攏鑰匙的手。

「我的意思是,我想我們兩需要好好聊聊,孩子們在場很難專心。」

我瞪著她,吐出胸中那口氣,原來,她是那個意思…

她又再一次救了我,而諷刺的是,我本來是想來慰問她的。

「喔,也對。」我笨拙的回答。

「我聽說你還要開一次刀?」

我解釋那只是矯正性的手術,不很嚴重的。

她點點頭:「那就好,我真替你擔心。」

「妳應該擔心妳自己吧?」這句話就這樣衝口而出,說出口了,我才驚覺自己多麼沒有良心,破壞了她精心維持的自持。

她別開臉,深吸口氣,語氣竟然還是打不亂的輕快:「我有孩子要忙,沒時間想那麼多。」

但是未來呢?一個年輕女人帶著兩個稚齡的孩子,這段眾人環繞關心的日子會過去,漫漫人生剩餘的道路,她還是得一個人去面對。

我很想跟她保證,我不會放下她,我立誓這輩子都會好好照顧她和兩個孩子,但這話,我說不出口,不是因為這個誓言責任太重,我怕自己辦不到,而是,怕她拒絕,怕她覺得我不夠資格,她的眼裡,從來就沒有我。

「也是,諾諾還是像以前一樣調皮搗蛋?」百轉千折的考慮,最後化成一句閒話家常。

她轉過來,重新掛上那個輕輕淡淡的笑:「更調皮搗蛋了,像爸爸一樣。」

原來提到孩子的爸爸,她並不忌諱,我忍不住鬆了口氣。

「那當然,總得有人得到那活寶的真傳,那…老二呢?」我竟然忘了他的名字!困窘的回想在醫院時收到的簡訊,老二出生了,體重是三千零五十公克,胖小子一個,名字是…名字是…

「安安。」她再一次,用了然和體諒,救了我。「他很好呀,吃得好睡得飽,像個天使一樣,比諾諾小時候好帶多了。」

以前聽到她和其他女朋友們聊起孩子的事,我總會翻翻白眼,女人當媽以後,好像就只剩下孩子經可以聊,但此刻我卻希望她多說一點,關於那個像天使一樣的孩子,無緣見到父親的孩子,在最悲傷的時刻出生,取代悲傷帶來喜悅的孩子。

「安安…」我覆誦他的名字,多好的名字,平安,這個家是需要平安,安靜,她需要安靜。

「我們之前就討論過,這個名字男女皆可,所以出生前就決定要叫他安安了。」

「妳一個人帶…會不會太累?」

她搖頭,還是那個寧靜的笑:「新工作在市政府當辦事員,很輕鬆,公立的幼兒園和育嬰中心就在旁邊,我公婆也幫了很多忙。」

「對了,」她轉移話題:「貝絲從巴塞隆納回來渡假,你見過她了嗎?」

我感覺到臉上燒了起來,我和貝絲那段過去,老讓人拿來開玩笑,或許是想讓氣氛輕快些,她竟然也拿來捉弄我,這是以前總是冷靜不隨眾人起舞的她嗎?

「沒有,我才剛出院不久,妳知道的。」

「早上送孩子過去時,她也在家,問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飯,你們上次見面是喪禮時吧?那時大家也沒機會好好說上話。」

我愣愣的看著她,心底湧出敬畏,連喪禮她都能面不改色地提及,我們之間到底是誰在安慰誰呀?

她好強,我,卻辦不到。

「過一陣子吧,我還是有點累。」

「嗯,那就改天吧,你實在不應該跑這一趟,才剛出院的人。」

結果我被自己亂說的藉口給綁住。

「那個…」我的眼神滿場瞎轉,看到月曆上的日期,想起夏天快到了。「妳準備帶孩子去哪裡度假呢?」

她聳聳肩:「海邊吧,我姊姊在南部租了個渡假小屋,但是安安還小,我不確定他能到海邊去玩。」

「諾諾不是很愛游泳?」

「是呀,要是為了弟弟,今年無法去海邊,他大概會不高興吧。」

我驚訝的發現兩個人能這樣平靜的聊著孩子,大概,也只有孩子這個話題,可以讓我們勉強忍受共處一室吧。

我貪心的想延長孩子的話題:「搞不好安安今年就能學會游泳。」

「他才三個月大耶。」

「小孩子在媽媽肚子裡就在游泳啦,妳沒聽說最新的生產技術?泳池催生法?」

她揪著我看。「你什麼時候開始,對生孩子這麼感興趣?」

我閉上嘴,失落的意識到孩子這招失效了,腦子因為急於尋找下個話題而抽痛起來。

「阿約,我很高興你來找我,真的。」

我心裡一驚,本來該講的話,又被她搶走。

「事情發生後,我們身邊總有一堆人,很難像這樣好好講上話。」

我鬆開握著鑰匙的手,挪到桌上那杯冰化開後,水滴緩緩流下,在桌面形成小水窪的可樂杯。

「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沒有人怪你,那不是你的錯。」

我低垂著頭,心跳得很快,我不敢想像這時開口,會是一句「真的嗎?」還是一聲啜泣。

「阿約,」她又喚我,我咬著下唇,埋怨起她,不是很善解人意嗎?幹嘛這麼逼我?

「我不怪你。」

我抬起頭,瞪著她,那張平靜柔美的臉,應該是個怪物假扮的,她,怎麼可能不怪我?

「那晚應該是我開車的。」我忍不住想戳破她臉上的面具,殘忍的說:「妳看車子行進的方向也知道,他要送我回家。」

她放任我說下去:「我車子停在車廠,他本來應該送我回車廠拿車,但是他說我喝醉了,還是別開車。」

「我沒想到他比我更醉,但即使是那個時候,他還是只想到我,沒想到自己。」

「你開或他開,都改變不了事實。」她靜靜地說。

我猛力搖頭。「不,那改變了一切。」

「我寧願死的是我,而不是他,我沒有兩個孩子要照顧,我沒有…」

她悶不作聲。

「我沒有妳在家等著。」我用力眨著眼睛,把眼淚逼回去。

「你錯了。」她寒著聲音說:「不是因為你沒有家庭,就比較沒有活下來的理由,你明白嗎?是他做錯了事,他應該要負起責任,跟你沒有關係。」

「但是那對妳不公平,憑什麼是妳要忍受這些?」

「我們要討論公平嗎?」她厲聲反問:「我們活著,他死了,對誰比較公平?」

「見不到自己第二個孩子的臉,對誰比較公平?」

「你一輩子都要和他死前那張臉對抗,對誰比較公平?」

她一迭幾個問句,把我釘在原地,希望她講到自己,但是沒有,她只是用一貫的理性,分析著情況。

她是對的,這件事沒有公平不公平,他雖然走了,但是他的一生裡只有精彩和任性,沒有過苦難折磨。

生前他放下老婆小孩遊歷各方,飲酒作樂,死後,老天為他的家庭送來一個天使。

我忌妒他,從以前就暗自忌妒他,不明白他既然擁有她,這麼美好的女人,卻不能好好珍惜她,總是濫用她的溫柔和包容,我一直一直,就為了這個理由忌妒著他,我最好的哥兒們。

我也忌妒她,可以這麼堅強冷靜,這麼讓人無法穿透,把自己保護得這麼好,這麼堅定不移地愛著一個任性的傢伙。

不,那不是忌妒,是心痛。

我站了起來,喝光那杯由冰轉溫的可樂。

「我得走了,和醫生約好回診。」

她也站起來,跟著我走到門邊。

「阿約,」她又喚,我多麼希望她不要再用這方式喊我,讓我走,放過我行不行?

「找天來家裡吃飯,和他家人吃個飯,大家都想安慰你,確定你沒事,哪怕只是作戲,讓老人家安心也好。」

我瞪著她,希望心裡的荒謬感確實的表現在臉上,她那麼聰明的人,難道沒感覺到這話有多荒謬嗎?

「妳才是應該被安慰的人,不是我。」

「我沒事,真的,都過去了。」她保證,但閃爍的眼神卻說服不了我。

ㄧ個很壞的念頭一閃而過,我想抱住她,用力親吻她,跟她告白,然後我那個誓言就能順理成章說出口,管她是不是拒絕,為了我自己好,我應該那麼作。

但我沒有。

「對,都過去了,跟他們說好吧,我會過來吃飯的。」

她笑開。「好,你能答應,真好。」

我沒有抱她,即使兩手因為距離她太遠,而空虛不已,也沒有親她,即使看到她沉靜的笑,讓我口乾舌燥,我只是一動也不動的,看著她。

感覺傷痛和時間,用一種旁人無法察覺的方式,一點一滴崩解流逝,化開後又建立起來的,不知道會是什麼,但是不會一樣了,不管是痛是悔,都不再相同。

「你把鑰匙忘在桌上了,我去幫你拿。」

而那把遺忘又重回掌心的鑰匙,似乎也不再相同了。

上一篇回作家的PO下一篇

回應(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