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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是否還會聽我說?-14

朵莉絲從床上甦醒,她張開眼望出窗,霧氣瀰漫,枯瘦的樹林在大霧之後是深沉的灰藍色,那霧厚得只要她緊盯不放,甚至能夠看見它流動的模樣。

她掀開被子,環顧自己的房間,沒有看見媽媽或是妹妹翠西的身影。已經是上課時間了,屋子裡絲毫沒有人活動的氣息。

朵莉絲好奇的下床,腳掌接觸到冰涼黏膩的地板,淺褐色的木頭讓溼氣染成黑咖啡的顏色。她金色的長髮披在肩上頓時有了重量,朵莉絲斜著眼看它們,死氣沉沉的像散開的麻繩一樣。

「媽?」

她披上針織披肩,走出房間,幾步路的距離是翠西的房間,小她兩歲的妹妹老成但是陰沉,每次看她總是坐在書本中央,那些散落一地或是堆疊整齊的書以她為中心輻射排列,朵莉絲有時候會以為那些承載知識的文本,是翠西用來抵擋她的盾牌。

朵莉絲討厭翠西,討厭她從出生就轉移父母的注意力,直到上了國中,朵莉絲還是無法釋懷這點。母親總說,姐妹就該相親相愛,她和愛莉潔阿姨就是如此,她們互相幫忙,不辭辛勞,心甘情願為彼此奉獻。當初便是她幫忙找到這間房子的。

朵莉絲走到翠西房間想問她母親在哪,但翠西的房間空無一人。翠西的藍色床單變成了藍墨水的顏色,她的房間也是一片霧。朵莉絲走進去關上大敞的窗戶,同時她的眼尾掠過一抹纖細的黑影,她以為翠西又逃家了,於是怒氣沖沖捉緊領口直奔門外,結果那是一隻鹿。

鹿的四肢瘦骨嶙峋,牠頭埋在垃圾桶試圖找些東西果腹,那輕巧柔弱的模樣讓她想起翠西。朵莉絲站在門廊靜靜凝視,她的耳邊這時響起了呼喚聲。

──朵莉絲!

那是母親的聲音。

由於近在咫尺,朵莉絲以為她只不過粗心大意遺漏母親身影,她急促的關上門,門板的聲音嚇跑那隻瘦弱的鹿。

「媽,妳在哪?」

朵莉絲走進客廳,發現地板一片狼籍,吃剩的披薩盒子和傳單沒有收拾,桌子上有好幾個水杯,但朵莉絲忘記昨天除了她們是不是有別人來過。報紙甚至還攤在桌子上,頭條是關於隔壁鎮上出現的殺人犯,翠西看完那篇報導,冷靜的問媽「什麼是戀童癖」。

朵莉絲記得,那上頭甚至還殘忍的刊上孩童受虐的圖片。

朵莉絲發現翠西的外套和書包隨手扔在沙發,她原先想視而不見,可是後來一個念頭攫住她的注意力:翠西沒有上學,那她究竟在哪?朵莉絲這時候才感到不安,過重的霧附著在她的肺裡令她幾乎以為自己將要溺斃。

她跑去廚房看冰箱,完全沒有找到母親留下的隻字片語,連後頭的工作室也不見她人影,朵莉絲終於覺得不太對勁,她重新回到客廳播打電話,但是線路竟沒接通。

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

朵莉絲雙手雙腳被寒氣浸得冰涼,她回到房間穿上保暖的衣物,拿出毛線帽和圍巾準備出發到幾哩外的鄰居貝克太太那裡。她們母女三人住在偏遠的郊區,鄰近湖畔的環境雖然愜意,可是唯一的缺點就是交通不太方便,晚上也太安靜了點。

不曉得是不是朵莉絲的錯覺,當她坐在潮濕的床上穿戴完後,窗外的霧又更濃了,濃得那一片樹林只剩剪影。她從抽屜取出手電筒和電池以防萬一,心裡不安漸漸加深,這是她頭一次碰到這種情況。她想了想,決定再拉開抽屜取出瑞士刀,她通常她只用到這把刀的指甲剪而已。

學校曾經教過他們,因為這座小鎮傍著大湖,北方的冷氣團降臨時常會與湖面升騰的水氣作用,形成大湖效應,偶爾會降雪,但更大部分的時間是起霧。朵莉絲見過幾次降雪的時候,湖面上是一片白茫茫,而雪總是要等到湖上結了層冰才肯停止。

好幾次朵莉絲跟翠西經過湖邊,翠西總是會說要是冬天的水溫能把魚都凍死就好了,這樣子春天一來,她們就可以飽餐一頓。朵莉絲很想反對她,可是翠西的想法確實誘人,所以最後她選擇不回答。

父親死後,母親消沉了很久,她的精神狀況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她會去上班,會打掃家裡,會擁抱她們,和她們說晚安;壞的時候她會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屋子亂得看不見地板,不作飯也不吃飯,偶爾會有濃濃的酒精味從門板縫隙飄出。

這時候翠西也總會回到自己的房間裡,整個家裡只剩朵莉絲忙碌。

朵莉絲明白母親總希望死的不是父親而是她,幾年過去,她仍是這麼想,她提起父親時喃喃說「如果我是他的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朵莉絲只能拼命安慰她,翠西由於年紀小只能在旁邊愣愣看著,這時候前所未有的滿足感會幾乎要將朵莉斯淹沒,因為這一分鐘,她的地位比翠西還要高。她想翠西一定看出來了,但她什麼也沒對朵莉絲說。

可是有時候她會喜歡翠西,譬如當她們在看電影時朵莉絲看見不懂的橋段,翠西總會耐心解答,而朵莉絲會以為她才是姐姐,從翠西口中說出的話總是聽似荒謬,但最後結果卻會和她的預言一模一樣。

翠西說:因為這是事實。

朵莉絲覺得她說的話過於老成,所以她盯著翠西紅銅色的髮,說了句,「我是妳的話,我會認為這些猜測只是僥倖。」

「為什麼?」翠西看起來挺訝異的。

「妳活的時間並不長,對嗎?妳才十一歲。」

「但我看過很多書,那些書的年紀甚至比媽還要大,那些作者經歷得肯定比她多,妳應該沒辦法保證媽沒經歷過那些,而我們也不會吧?」

「我只知道我們還太年輕。」

翠西對她微笑,「好吧,那我們等長大以後再來討論這個吧。」她將話題放棄得迅速,而且,她還是會回答朵莉絲的問題。

翠西一向不太計較這些事情,應該說,她是個奇怪的人,朵莉絲甚至不知道對於翠西來說,她有時表現明顯的厭惡究竟令她感受到了沒有。翠西看似乖巧,不太愛說話,不知道為什麼她時常三更半夜翹家。有天朵莉絲睡夢中都會聽見她小心翼翼抬起窗戶,睡衣摩擦窗台發出惱人的聲響,像是什麼薄布料慢慢被撕裂一樣令人心神不寧。

朵莉絲原本想裝做沒聽到,可是要是母親發現了一定會擔心不已,她瞪著黑漆漆的天花板,上頭有湖面反射的扭曲水光,晃得她心煩意亂。她重重噴出口氣,起床拉開窗戶,正好看到已繞過門廊的翠西。

赤腳的翠西聽見聲音回頭,見到朵莉絲皺眉抿嘴的樣子只是豎起食指,要她別聲張。

「妳怎麼敢!」朵莉絲用氣音喊,深怕吵醒隔壁房淺眠的母親。

翠西只是笑笑,她輕輕走到朵莉絲的窗前,仰起頭,「妳一定沒看過夜晚的湖泊有多美,對吧?」

朵莉絲下意識看了眼外面的湖,黑夜裡它讓銀色月光映得靜謐,說實話,她在很小的時候時常以為湖邊會有仙子坐在岸上聊天,因為當她閉上眼墜入夢鄉時,老會聽見很溫柔的聲音傳來,慢慢她才發現那是母親哄翠西睡覺放的歌。

「對啊,但現在我看見了。」朵莉絲隨口回應,「妳如果現在立刻回房間,我發誓我不會跟媽說。」她把手指繞到身後交叉。

翠西調皮彎起嘴唇,「妳不會說的。」

「別又說得妳什麼都知道。」

「可是我說對了吧?比起讓媽煩惱,妳會選擇把這當作是一個秘密。」

朵莉絲討厭把她看透的翠西。「馬上,回去。」

翠西把手背在身後,用腳玩起草來,「不要,除非妳跟我一起出來。妳太緊繃了,需要散散心。」

「但不是在這個時候,我們明天還要上學。」

「……好吧,那妳答應我一件事,我就乖乖回去。」

朵莉絲見她示弱,昂起下巴,「說吧。」

翠西吊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明天陪我走路去上學。」她的語速很慢,「我有些話想和妳說。」

朵莉絲忘記她到底有沒有答應翠西。不知不覺她已經走出門廊,大霧如同一張白帆,遮掩住她視野所及的一切。她轉身鎖門,但屋裡好像比她出來以前更凌亂了,或者是因為從屋外看進去的關係,當她們站在裡頭時,從來就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什麼奇怪的。

直到她到學校和別人聊天,朵莉絲才發現所謂的平常,指的是家裡永遠有人打理的雙親家庭。

朵莉絲心想她今天是不會去上學的了,如果沒有找到母親和翠西,她根本無法安下心來。她走出監牢似的鐵門,費了點力氣將它關好,然後她又聽見一聲「朵莉絲」從樹林裡傳來,朵莉絲握緊手電筒匆匆跑向樹林。

霧氣進到身體裡反而變溫暖了,這是朵莉絲覺得奇妙的地方。呼吸霧就和呼吸水蒸氣如此相似,水氣在舌頭上有了形狀,吞嚥的時候彷彿也有重量。朵莉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皺起眉環顧四週,小小的樹林忽然成了廣袤的森林,她一時之間迷了路。

朵莉絲停下腳步,她吸口氣喊了聲,「媽?翠西?妳們在這裡嗎?」

這條路是她們上學必經之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原先還會聽母親話牽著翠西手上學的朵莉絲,慢慢學會藉故與翠西錯開出發時間。朵莉絲咬住嘴唇內側,內心突然自責起來。

翠西肯定也知道這件事。

可是朵莉絲就是厭煩母親一直提醒她是姊姊這回事,她知道父親過世一切都變得辛苦起來,翠西需要人照顧,難道她就不需要嗎?朵莉絲稍微停下腳步,試圖平穩胸口的委屈感,而當她再次抬起頭環顧四周,卻有種她永遠走不出這片林霧的絕望感。

朵莉絲打開手電筒在霧中摸索,順道於經過的樹刻下一道痕跡,她使力描繪,讓紋路在樹幹上留下白色一道短痕。翠西也常這麼做,她時常一個人穿越這片樹林去探索,朵莉絲知道,是因為每當她發現翠西半夜逃家時,她會跟在她身後。

但朵莉絲不是個襯職的跟蹤者,因為翠西總會回頭看向她躲藏的方向,月光下她看見淺淺笑容拂過翠西的面頰,朵莉絲知道她發現自己了。而,為了擔心朵莉絲失去方向,翠西每經過一棵樹,就會劃下刀痕,好讓她可以跟上。

朵莉絲知道了一件事,那就即使她再怎麼討厭翠西,翠西還是愛她。

兩個人就這麼維持一段一定的距離,走了一段路,接著回家,隔天若無其事的在餐桌上繼續吵嘴。

母親離開餐桌後,朵莉絲靜默一下,「……為什麼妳老是半夜不睡偷跑出去?」

翠西含住湯匙,「我在練習。」

「練習什麼?」

「不怕黑。」翠西極為認真的回答,「我認為,小孩子才會怕黑,而我想快點長大。」

然後朵莉絲明白一件事,就算翠西是她最討厭的妹妹,但有時候她也和自己一樣,渴望快點長大成人。

此時朵莉絲聽見了森林裡多出聲響,像是誰踏著落葉急促奔跑,朵莉絲被一股強烈的恐懼給緊緊扭住胃,她下意識縮到樹幹後,關掉手電筒,而一道黑影匆匆擦過她的頭髮向遠方跑去,但沒有跑幾步路後,那黑影軟綿綿的倒下發出輕微的「碰」一聲,除此之外,再也沒有無聲無息。

朵莉絲餘悸猶存,緩緩放鬆顫抖握緊瑞士刀的雙手。她站起身往黑影走去,打開手電筒,原來是那隻和翠西相似的鹿。牠黑而明亮的眼珠子失去生氣,肋骨因為側躺而清晰可見──牠的身軀沒有起伏,顯然已經死了。

這具悲慘的屍體使她想起報紙上的圖片,以及翠西的書包。

朵莉絲靜靜站在原地,她手裡金黃的光芒打在鹿的屍體上,像是一種上帝的垂憐。她忍住想吐的衝動加快腳步繼續往前走,到最後她甚至放棄謹慎留意路程是否重複,她只是想快點逃出這片迷霧。

朵莉絲邁開步伐奔跑,她想起翠西站在湖邊的身影,以及她半夜探路時偶爾回首的模樣。

後來她總算是出了那片霧,卻不是見到貝克太太家,而是又回到原點。

朵莉絲竟然沒有感到任何訝異。

她異常冷靜走回家裡拉開門,走到客廳抓起那份報紙瞪著頭版看,儘管那圖片太過殘忍,好幾次她都想別開眼,可是她一定得知道照片裡的人到底是誰。朵莉絲要狠下心,後來那張圖片的面孔漸漸清晰,朵莉絲無法抑制破碎的啜泣聲不斷從咽喉湧上。

她難以承受恍然大悟帶來的衝擊,她趴在地上痛哭,金髮如同牢籠張開裹住她的腦袋周圍,披散在報紙上那張嘴唇微微張開的臉孔上。朵莉絲哭得扭曲了臉,她捉緊報紙走出屋外,透過淚霧看見那一大片湖,它朦朧而難以辨識,儘管是白天,湖面卻像是那隻鹿的眼瞳一樣映不出任何東西。

她回到屋裡,回過頭去看著那片沉默的湖,一瞬之間,她補捉到翠西站在那裡微笑看著這裡的身影,朵莉絲害怕下一秒翠西就會仰漂水面上,就像那一天她們發現她的蹤跡一樣。

朵莉絲回到房間裡,放好瑞士刀還有手電筒,她脫下外衣,翻開潮濕厚重的被子鑽進去,看著天花板,緩緩闔上眼睛。

她聽見母親仍在喊她。

「朵莉絲?」

聲音就在耳畔。

朵莉絲重新找回意識,她再次睜開眼,見到母親彎腰將手擱在她肩膀上。朵莉絲知道自己真的醒了,因為她感到飢餓,還有母親手掌的暖意。朵莉絲見到她眼角多了很多皺紋,跟著,她順勢撫向自己的金髮,揪住一撮放到眼前,早就已經染成黑色的了。

「妳睡得太久了。今天妳得到大學報到,妳的大日子可別遲到。」母親微笑,撫過她的面龐,「下去吃早餐吧。」

「好。」

母親離開後,朵莉絲坐在床上將睡衣脫下,肌膚上因為接觸到清晨的空氣起了膚色突起。她看著窗外那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面,發了會兒愣,想著究竟為什麼又會做那個夢。

朵莉絲轉頭把面向牆壁的照片扶正,十一歲的翠西還是擁有如同火焰的一頭紅髮,她會永遠年輕,不像後來朵莉絲從書上讀到的,結冰的湖面下一切不會靜止,萬物運作如昔。縱使時間繼續前進,朵莉絲代替翠西長大了,傷痛令人訝異的沒有因此變淡,反而更加深刻。

也許是因為她即將離開這個地方了。

也許是因為昨天她想起她並沒有答應翠西。

也許是因為她常常想著,如果那天她不裝病要母親陪她,翠西就會平安無事了。

也許是因為她來不及告訴翠西:對不起;還有,她其實也很愛她。

而翠西永遠不會再聽她說。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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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1)


像在剝洋蔥……
一層一層剝開,
最後突然同時有窒息還有恍然大悟的感覺。
很喜歡這篇:)
2013-03-10 20:44 透過電腦版 回應
嗨初雨!很抱歉這麼晚才回覆,
短文區的留言我常常會眼拙忽略掉。
我自己很喜歡這一篇,
靈感來自我喜歡的一首歌裡頭的氛圍,
朦朧的就像在大霧中一樣。
http://youtu.be/416jQmT2xIk

我一直很想寫姐妹的情感,
這次剛好就藉這個機會練習,
很開心你會喜歡!
2013-03-19 19:55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