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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京城外 桑乾渡口 之一

      寢宮裡有絕望的氣味。

      湖衣獨自躺臥床上,每一側身,她受傷的腳踝就無比刺痛,她盡可能躺著不動。

      皇上聽說她在樹林中受傷,無法下床,遣了正骨科的王太醫前來問診。太醫為她針灸放血,她才瞧見自己腳踝瘀血腫脹,她的知覺早已麻木,無論他人如何擺弄,都感覺不到疼痛。

      她不知日落月升,醒了睡,睡了又醒,醒著的時候,她內心清楚地知曉,自己身在宮中,被宮牆層層圍困,思念所愛卻不得見,無法逃脫;睡了以後,她總會陷在夢魘裡,不斷重複皇上寢宮內看見的那一幕,夢醒後她就無法抑止反胃。離別的滋味酸楚,絕望的滋味苦澀。

      還是回到夢裡吧,在那裡她可以與他生死不離。

      不知過了多少天,小紅和鶯兒進房為她梳洗,她才知道外頭已在準備拔營。連日來大雨如注,三大營的軍士不能外出狩獵,飽受陰濕之苦,今早驟雨初歇,皇上隨即下令全軍回宮。

      除了行動不便的湖衣,行宮裡所有人都在整裝待發,御馬監在為馬匹刷洗上鞍,宮監將各種箱籠抬上馬車,再一一綑緊,禁衛軍也穿戴了硬皮甲,司禮監諭令,御駕將在半個時辰後出行。

      馮瑛先將湖衣所乘馬車內的座椅几凳盡數卸下,再命宮人將湖衣抬進馬車,馮瑛自己則是策馬跟在馬車後方扶車。

      「主兒,王太醫特意叮囑過,千萬別移動傷腳,妳可得安靜地躺著。」馮瑛自車幃外探看。

      「真的一定要回宮嗎?」湖衣問,光是想像就令她打了個寒噤。

      半個時辰後,鼓樂鳴響。

      無論如何不願,該來的還是會來的。

      丹陛駕鹵簿起駕,導駕儀衛先行,隨後是鮮衣怒馬的騎兵隊及六行步甲隊,緊隨其後的是以幡、幢、旌旗組成的錦羅旗隊,及大批武裝騎兵的引駕儀衛,之後才是天子御輦。

      御輦前後有四十一名帶甲將士簇擁,兩側由左、右衛上將軍護駕,重甲騎兵和輕甲步卒無數。

      距離太遠,湖衣看不到朱玹是否在護駕隊伍之中,他與她終究有著跨不過的鴻溝,回宮之後,再難相見,密林深處那一晚,猶如夢幻泡影。

      御駕之後,又有後部儀仗隊、車駕黃麾仗隊、後衛部隊,待宮監女眷的馬車開始移動,已是一個時辰之後。

      湖衣僵直著身子坐在馬車內,她的腿腳麻木,身子越來越冷,她憶起杏花開的那一天,因為她不顧父親禁令,執意和冰月乘坐馬車出城,才會招致天翻地覆的劫難。若是可以,她多希望能回到那一天,她一定會好好待在家裡,哪兒也不去,這樣就不會有此刻的心痛如絞。

      不知不覺中,馬車停了。湖衣坐起身來,掀開車帷一角往外查看,車駕已到桑乾河渡口。

      行前她便聽馮瑛說過,桑乾河是北直隸最寬闊的河流,每年春秋雨季常泛濫更改河道,又稱無定河。元朝大定年間,元帝為控管京畿的出入交通,修築了一座堅固的大石橋,名為廣利橋。正統年間再度重修,至今廣利橋依然還是進出京城的唯一門戶。

      廣利橋寬二十五尺,橋面僅容兩輛馬車並排而行,工部為讓大批軍事和隨駕隊伍行進順暢,預先在石橋兩側添搭了臨時便橋,以便眾人加速渡河。

      湖衣望向廣利橋和兩座便橋,便橋由木板搭成,兩旁以粗繩作成圍網。在石橋下,混濁的河水正猛力沖激橋墩,可知雨後水深湍急。

      司禮監的傳奉太監在橋邊,依次引導御輦車駕行進,御駕鹵簿通過後,還有許許多多車駕隊伍在橋頭等待,分進合流之間引發不少混亂,眾人抱怨催促,渡口一片亂哄哄的。

      湖衣索性在車廂內平躺下,不再去聽外頭的喧嘩,不知等了多久,馬車才開始移動,木橋橋身狹窄,只能容許單輛車駕通行,隨著車底傳來的吱嘎聲和令人不安的晃蕩,想來馬車已上便橋。

      行到便橋中段,車身一震,馬車再度無預警地停了。

      湖衣坐起身來,想查看車外景況,隱約聽見馮瑛激動的聲音自後方傳來,不知在喊些甚麼。她掀開車幃,發現韁繩、馬鞭被棄置一旁,車夫已不知所蹤,前面太醫院的馬車剛過橋頭,騎著馬的馮瑛被擋在橋尾,她位於便橋中央,橋上獨有她這一輛馬車,馮瑛又在橋尾不知叫嚷些甚麼,神情十分激動,湖衣心生疑惑,鼻子卻在風中捕捉到一絲奇異的氣味。

      這味道她在朱玹的身上聞過,在神機營的營地聞過。

      一驚之下,她即刻撲向車轅,拔下頭簪,朝前方馬臀狠狠扎下,馬匹吃痛後撒足狂奔,巨大的衝力拖著車廂,她用盡氣力拉住車幃,才不至於硬生生地摔了出去。一回神,幾道尖銳的破空聲自遠而近,湖衣疑惑地瞪大了眼睛,三支燃燒的弩槍朝向便橋飛來,她轉過頭,眼看橋頭就在前方,她的心懸在喉間,暗自祈求:趕緊的,只要馬車踏上對岸就安全了……

      馮瑛永遠也忘不了此刻所看到的景象。

      他被司禮太監擋在橋尾,看著湖衣的馬車單獨上橋,便心覺有異,等到太醫院的馬車到達彼岸,湖衣的車夫隨即自橋上跳河,他隨即意識到這是一場早已設下的殺局,他欲奔上前護主,橋口幾名太監拔出兵刃將他攔下。

      馮瑛一勒韁繩,朝湖衣不斷大喊:「主兒,小心!」

      湖衣應是聽見了他的警示,催動馬匹迅速前行,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橋上,心中祈求湖衣盡快脫險,此時不知何處傳來一股刺鼻的焦油氣味,他四下環視,左側樹叢隱約透出火光,他馳前一看,林木亂石間藏有一座三弓床弩,有人正持著火炬點燃槍頭,電光火石間,三支燃燒的弩槍朝著湖衣所在的便橋飛去。

      不好。他心底一沉。

      先是一記窒悶的爆破聲,接著是地動山搖的驚天巨響,便橋從中冒出一團火球,如同一個迅速綻開的血色大口,所有冒著火焰的撐架樑木皆遭吞噬,離岸只有一步之遙的湖衣,連同分崩離析的馬車一併墜落永定河中,掀起陣陣巨大的水花。

      驟然驚變,位於便橋旁的廣利橋與第二座便橋雖然沒有爆炸,仍不免遭受些許波及,水花、燃燒的樑木石塊如雨飛濺,橋上眾人憂懼下一波攻擊,驚叫著向橋頭奔去,四周登時陷入混亂。

      「皇妃墜河!皇妃墜河!快救人!」他扯開喉嚨大吼,救人如救火,多等一刻,危險就多十分。

      湖衣始終沒能到達對岸。

      隨著一個爆裂聲,一股強勁熱風將她朝下推,燃燒的馬車在空中支離破碎,她的身軀失速翻滾,然後筆直墜落,她眼前一黑,只聽見風聲在耳邊呼嘯。

      死亡逐漸朝她逼近。

      一堵水牆迎面撞來,她胸口一窒,劇痛之後,冰涼的河水灌入口鼻,本能的求生意志迫使她清醒,湖衣拚命划動雙臂,將頭衝出水面,她知道自己無法久撐,她需要一條船,一截浮木,或什麼都好。

      「皇妃,這裡,」湖衣抬頭向聲音的來源看去,站在離岸不遠的王太醫正將倒空的藥箱向她擲來,「接住!」

      湖衣依從太醫的話,咬牙拖住傷腿,奮力划水,死命攀住漂浮在水面的藥箱,但她氣力已竭,無勁再游向岸邊,只能任憑滾滾河水將她帶到離岸越來越遠的地方。

      爆炸絕不是意外。

      從黑熊,到斷橋,有人真心想要她的命。

      在這宮中,是誰千方百計想除掉她?

      不言而喻。

      一道強勁水流朝她襲來,她好冷,又好疲倦,一是在死亡與夢魘中擺盪,河中礁石刮著她,劇痛令她無法呼吸,過去情境忽然在眼前閃現,她明白,她就要死在這裡了。

      凍僵了的十指無力再攀住藥箱,她沉入水中。

      意識逐漸模糊……不需要再掙扎了,似乎也不是太壞……再也見不到家人和好友冰月……如果可以……她好想再見他一面……那怕是一刻也好。

      然後就是一片黑。

      好像有個人來了,環抱住她的胸口,將她向上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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