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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公孫小姐【上】

小蒼蠅原本不叫小蒼蠅,有個較為正經的名字,叫小瑩。她是八歲的時候家貧賣給公孫家當侍婢的,公孫夫人見她伶俐聽話,便讓她貼身服侍小姐公孫嬋。

上頭特地叮嚀尚不能懂大事的她,說小姐雖然小她兩歲,然而身分尊卑有別,千萬不能輕忽以待,對主子要比對親娘還要恭謹細心,否則就失了當人奴婢的資格。小瑩謹記在心,但見到比自己小巧得多的小姐時,心中仍忍不住生出憐愛護幼之情。那時她打定主意,除了為人奴婢該做的之外,她還要將小姐當成親妹妹一樣憐惜呵護。

然而這只是初見面時閃瞬而過的想法,爾後此天真念頭湮飛雲散,再無聚合之時,便如奔月的嫦娥,奔了就回不來了。

公孫嬋貴為凝月城首富獨生女,公孫夫婦老來得女,難免疼溺,加上是湯藥餵大的孱弱體質,含著怕化,捧著怕摔,府裡上下無一不敢小心保護,就怕折了這一塊心肝。一旦犯錯待管教,女兒哭鬧使潑,兩老人善心軟,又怕她出哭病來,打罵不下,招架不了,管束不力,溺愛於是變成了逆礙,漸漸地養成了刁鑽蠻橫、唯吾命是從的性子,成了公孫家一眾良善之人裡,最讓上下頭痛的人物。

冬天故意將手絹往水池扔,要下人走進冰冷刺骨的水裡替她拾起,看著下人打哆嗦,她拍手嬌笑;夏天隨意安個罪名讓人當著大太陽底下罰站,人熱暈了,潑水打醒了再站。資格較老的管家看不過,出聲替下面人討饒,小小年紀的公孫嬋冷笑一聲:「不過是曬一下冷一下,他們又不是我這樣禁不起摧折的琉璃身子,哪那麼不堪抵擋?當下人的沒資格如此嬌弱!」

僕婢們怨得牙癢,礙於身分又說不得什麼,最後都是請出了公孫夫人緩頰解決。公孫夫人自知愛女理虧,只有加倍對下人們好來彌補,家僕們基於對老爺夫人的敬重,也都咬牙忍下。

眾人裡最受憐憫的自然非小瑩莫屬。貼身小婢和公孫嬋相處的時間最長,受氣的機會自然比其他人要多上幾倍。胃口不佳掀翻碗碟,累她收拾清理;一盞茶重泡不下五次才滿意,卻只喝了一口就擱涼倒棄;就寢前刻命令她翌日天明前將勾破之衣修補完成,因此不得不徹夜行之……諸如此類務事,小瑩由初時的暗泣怨懟慢慢走到如今的逆來順受,不可不謂含辛茹苦。

然而旁人見不到的公孫嬋的另一面,也只有她這個自小與她形影不離的小婢才能覷見一二。

平日公孫嬋鮮少能出得了大門,除卻臥病之外,偶爾心血來潮或許捻筆作畫,吟詩作對,要不便是閱讀書籍和癡想發怔。其中又以後者居多,往往在書上看到了什麼,愣愣地便發起獃來,若無外來動靜,可以像木頭一樣靜靜獃上一刻甚至更多。

一年深秋,該日天氣極好,小瑩特意將廂房窗沿的簾子打起,讓日陽照得房內和暖,清新的空氣教人通體舒活。公孫嬋臥在躺椅上沐著秋陽閱讀,忽然開口:「聽說世上有種祥瑞之鳥叫鳳凰,眼淚可治百病,羽毛可令人死而重生,不知是真是假。」

此時只有小瑩和她共處,聽起來又不像自言自語,自然是同她說話了。那語氣很是平和,亦非平日處處挑剔的神情,多半是身心舒暢,才能出現這難得的和氣。小瑩便接話道:「或許是有的,只是奴婢懂得不多,不知哪裡有這種鳥。」

「說不定金陵有。」

「金陵?」小瑩似乎聽過這地名:「秦淮河的金陵嗎?」

公孫嬋有些訝異地抬眼看她:「沒想到妳竟然知道金陵和秦淮。妳去過嗎?」

「沒有,都是聽這兒的叔叔伯伯們提起的。」小瑩有些不好意思:「小姐為什麼說金陵或許會有鳳凰呢?」

「不是有首詩這麼說嗎?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公孫嬋省去後半闕未念。

小瑩沒聽過這首詩,更不明其意,只好問:「這首詩說的是什麼?」

「詩的內容是什麼不要緊,據說那個鳳凰臺在南朝時曾有鳳凰飛來過,因此才取這個名字。這是說金陵曾經有過鳳凰,只不知現在還有沒有?」

小瑩不明所以:「小姐若想要鳳凰,可以請老爺派人去金陵買呀?」

公孫嬋白了她一眼,沒好氣地道:「鳳凰是傳說中的靈禽,世間有無還未可知,不可遇不可求,便是集遍天下奇珍異寶的皇上也求之不得,哪是說買便能買到的?要真能用金錢買得,也不會那麼稀罕了。」

小瑩臉上大紅,惱自己不懂充懂,說了這樣沒知見的話,只羞慚得恨不得咬掉舌頭,唯唯諾諾,閉嘴不敢再言。靜默半晌,公孫嬋看了看她,撇嘴道:「妳怎麼不說話了?妳……妳不問我想要鳳凰做什麼用嗎?」

她嬌蠻卻又略顯不自在的神情令小瑩瞠大了眼。她是第一次見到小姐這樣可愛又不扎人的神態,驀地醒起她再如何刁鑽,終究還是個不過十一、二歲的小姑娘。這一想,心中便微起可親之情,給了公孫嬋一個下台階:「奴婢想問,卻怕又惹小姐笑話,所以沒問出口。」

公孫嬋噘起小嘴,又擺出高傲的樣子:「妳問呀,不懂我可以說給妳聽。」不等她說話,自顧自道:「若能見到鳳凰,我想求祂用眼淚治我的病根子,我病一好,就能出門玩,哪兒都能去了!」

本以為是小女兒家的愛奇之心,竟沒想到是這樣的願託。只聽得她又道:「妳手腳俐索,服侍得還不差,若鳳凰治好了我的病,我上哪兒玩都帶妳去見識,免得什麼都不懂,說是我婢女還讓我丟臉呢。」

小瑩怔怔的,也不知此時是什麼樣的感受,只覺這刺耳的話聽來有些令人感動,又有些可憐,厭惡之情不由略減,此外卻想不出能接什麼話說。

想望終歸只是想望,沒有鳳凰來治公孫嬋的病,她的病卻有愈加嚴重的趨勢。

公孫嬋十四歲那年的夏天生了一場較以往都要嚴重的病,一直不見起色,整日昏昏沉沉,根本下不了床,躺在房裡時睡時醒。她問小瑩外頭唧唧吵得不得了的是什麼,聽說是蟬鳴,便問:「是和我嬋字相似的那個蟬嗎?」小瑩說是,公孫嬋便命人去捕一隻回來給她。

一會兒蟬送到了,公孫嬋伸手就將牠捏起,恨恨地道:「嬋啊,蟬啊,不都是一樣的嗎,憑什麼我只能病在榻上哪兒也去不了,你就能快活地飛來飛去,自在鳴叫?」說完一下一下把蟬的翅膀、肢節通通拔扯下來,嚇壞了一眾僕人。

當夜餘人各自歇了,由小瑩和另一個婢女輪夜照看公孫嬋動靜。小瑩服侍她就寢時,公孫嬋直直地盯著榻頂紗幔,忽問:「小瑩,妳討不討厭我?」

這一下問得突然,待小瑩反應過來又不知如何回答。自兩年前那番對話後,公孫嬋待她已較他人溫和,雖然性子一來仍是賤惡下僕,但小瑩已不如以往那般憎厭她,許多事堪可忍受,只是卻還是難對她有更多的喜愛。

公孫嬋聽她不回答,自己接話道:「算了,妳不說我也知妳的答案,這宅邸裡沒有人喜歡我,我自己明白的,反正我再活不了多久了,也不稀罕你們的喜歡。」

「小姐,妳怎麼這麼說呢,多不吉利。」小瑩出言安慰。

「哼,難道說些吉利話就真的能吉利了?那麼我說讓我無病無痛、長命百歲,明兒睜開眼我是不是就真能得償所願?」

小瑩語塞,無以回答。公孫嬋靜了半晌,方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雖然說不上這是什麼感覺,可每一次生病,都比上一次還要痛苦難熬,近來感覺尤其強烈,好像病痛一層一層地堆疊,一旦再也疊不上去,我也就死了。」

「小姐……」

公孫嬋沒了聲音,半晌才聽她緩緩道:「外面多少吸引人的新奇東西,我真想出去看看,看書上說的世間寬廣到底多寬多廣,看那些境外來的人和我們有什麼不同,帶來的物事能多有趣……可我卻是這樣的身子,不能動,只能想……」

重病之人最忌心有鬱事,小瑩聽她語意心灰意冷,怕要影響病情,可是自己拙於言詞,又不知如何開解她才好。這時又聽她道:「傳說只是傳說,沒有鳳凰的,就是有,世上病的人那麼多,他憑什麼只來救我?也沒有什麼神啊仙的,否則跟娘每個月去拜廣寒娘娘,我總祈求祂讓我病好,怎麼也不見神蹟?全是凡人的一廂情願。」

喉間一哽:「我真不明白,為何別人生來強壯,能夠四處遊走,我卻天生病痛纏身,離不開湯藥,離不開你們的照顧。你們不喜歡我,以為我就喜歡你們嗎?其實我痛恨你們所有人,我恨你們擁有我所沒有的健康,可我也羨慕你們不是我這樣的身子!」拉上被子捂住自己,哭聲悶悶地壓抑在絲繡被枕中。

小瑩心裡難過,就著被摟住她輕哄。公孫嬋掀開被子一角,一抽一泣地道:「小瑩,如果我死了,妳要代我好好孝順我爹娘。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心思脾氣,給他們添了很多煩事,他們費盡心神撫育我,我卻實在沒辦法回報他們什麼。」

小瑩不回應,眼淚落在被上,真希望絲綢也能一併吸走這份感傷。

這病斷斷續續糾纏到入冬又復春,立春不久,公孫嬋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公孫家許多人都哭了,多是為了老爺夫人的傷心憔悴而哭,但小瑩是真心替小姐而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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