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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腐肉安能棄子逃(二)

      自從河朔三鎮反叛以來,軍隊所到之處盡是荒蕪一片,大批百姓淪為流民紛紛往南方遷徙。

      然而,卻也有少數人不顧生命危險,朝北方移動。      

      自戰爭發生以來,行腳至此,義真已在這裡三個多月了,原本在南方的他,聽聞到北方有戰事,匆匆結束南方的行旅,穿越戰火環伺的河朔,秉著在佛祖前立下的宏願,來到了北方戰區。

      一路上他看見了不少流民、乞兒,但越往北方靠近,路上之人便越來越少,每當逃荒的行人聽聞他的去處時,往往都是驚駭的神情:大和尚莫要再往北邊去了,眼下戰爭不論官兵、賊兵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土匪。

      「大和尚,你為什麼要去河朔呢?現在那裏死的死、逃的逃,你去那裏有何意義呢?」一次,一名面貌黝黑的中年男子,斷了一只腿,拄著拐杖滿面塵土的問道:

      「因為大家都離開那裡,所以我該去。」義真緩緩道:

      此處是廣袤的荒野。   

      黑夜如同牢籠般的深鎖此處,這裡悄無人聲,唯一可以感受到的只有河水流過的汩汩水聲,以及眼前的螢白鬼火,一點一點的閃動著。

        血腥的味道尚充蕩在此,三天前,幽州節度使部將間彼此內訌,雙方人馬率領底下數萬的將士互相砍殺,使得這裡浮屍百萬、流血漂櫓,幾萬士兵沉屍河中,竟連河水也為之不流。

        此時,空氣間瀰漫著一股濃濃的腥臭,此處,屍橫遍野,提供了烏鴉啄食的絕好環境,觸目可見是滿地的血腥與斷爛的屍首,斷刃、箭矢穿刺在肉體上,裸露骨頭發出螢螢冷光,這裡是無人收拾的荒塚,自從戰爭結束後,便無任何生人靠近一步。

    然而,橘色熒火閃爍著,劃破濃稠黑幕,只見義真由遠而近,朝這前來。

        起先,他微微掩鼻,以防這極度噁心的腥臭使他反胃,但漸漸嗅覺感知麻痺後,索性放下手,任憑腐爛的氣味四周纏繞。

        他在死屍所在的原野環繞一圈,找一個空地,將身邊的油燈放下,雙腿盤起,跏趺而坐,一手持著念珠,念誦經文。

        鏗鏘有力的誦經聲在漆黑而空曠的夜中徘徊良久,一直念個幾個時辰,他才緩緩停下了念誦,起身,接著,他將一旁的包袱拿起,將裡頭的燈盞放置在屍體周圍,一盞火光微微點起,映照著空洞無神的眼瞳,一面凝視著他們面容並念誦經文,直到最後的往生咒,終於結束。

        望著眼前累積的屍骸,倘若有地獄,這便是人間的地獄,數十萬年輕的屍身在極短的時間內喪失性命,充滿殺伐的怒吼聲早已消逝殆盡,只留下這些無名將士的骨骸,在這個藩鎮割據的時代裡,成為一將功成萬骨枯的犧牲品。

        然而,生命的凋亡也暗示後方無數家庭的心碎,多少等待的爹娘、妻子、兒女,在這場戰爭之中,失去他們的兒子、丈夫與父親,再也無法相見。

        坐在河邊的岩石之上,義真喃喃道:「點個燈,照個路,趕快回家吧!託個夢也是好的。」

  

        經過昨晚戰場上的誦經後,義真又帶著行囊,繼續行走。

      「看來……村裡已經沒有任何活人了呀!」晚風蕭條吹來,傍晚來到一座蕭條的村落,推開每一戶柴門,義真緩緩道:

      行走在戰場鄰近的村落,遠方鴉聲傳來,更顯得此處的死寂。

救命……

      突然,一陣細若蚊蠅的聲音響起,義真傾耳一聽,這聲音如此的微小,以致一時之間他以為是幻覺,然而,再一次,雖然如此微弱,但確確實實,是活人的聲音。

      他低頭俯身,四處張望,依稀,聲音是一戶屋裡傳來。

      走進屋裡,只覺聲音是從炕下傳來的,他彎腰一伸,探頭張望,只見一個灰黑的人影藏在裡頭,兩手往前用力一拉,只見一個中年婦女、濕黏的黑髮纏在額上,一雙眼睛凹陷著,流露出求救的眼神,襤褸的衣衫下,可見一個隆起的腹部。

      義真有些緊張,看這情形,趕情這婦人是要生產了,在這荒村野嶺之間,究竟該如何是好。

      「饒命,別殺我」

      「你別緊張,我是來幫你的。」義真一把將婦人抱起,放在床上,接著道:「你別緊張,我這就去找人幫忙。」

      方一出門,義真在村裡四處奔跑,然而,整個村落竟空空蕩蕩的,一點人跡也沒有,義真趕回來道:「沒有其他人了嗎?」

      「哪還有其他人呀!都被殺了,啊!幸好我躲的快,可是我看見了,他們什麼都搶、什麼都殺呀!你瞧,連我也被砍傷了,要不是我躲的快,現在哪還會有人呢?」看著婦人胸口怵目驚心的傷口,一道深約一吋、利刃劃過胸口的刀傷,義真更是一驚。

      「你等著,我去找人幫忙。」

      「不行了,我要生了,我撐不下去了,別丟下我,師父,求求你,幫我接生吧!」

      婦人乾瘦的雙手此時如同鐵鉗,緊緊的抓著義真的手臂,不知哪來的勇氣,義真道:「好,我幫你。」

      話方出口,婦人已躺臥床上,逕自拉起下裙,張開大腿露出隱密的私處,就這樣赤裸裸、一點遮蔽也沒有的露出裸露的下身,一時之間義真不禁茫然起來,自從童年受戒以來他便未曾與女性有過任何一點肌膚之親,更遑論這樣直接凝視女性的下體。

      「啊!」一陣徹骨的叫喊瞬間傳來,婦人上身弓起,牙齒緊咬下唇,接著躺下,喘息幾分後,又是一陣上身弓起,大叫。該怎麼辦呢?不過是略懂醫術,但義真對生產之事卻可說是一竅不通,此時此刻究竟該做些什麼完全不知,此時婦人又大喊道:「師師父,求你了,先幫我生火煮個熱水,等會兒孩子出生時給孩子洗乾淨,再找一柄剪子,給孩子斷臍帶。」

      義真趕緊到屋外的水井挑水,放在灶上的大鍋內生火加熱,接著又跑回房內,而此時婦人的全身已被汗濕透。

      婦人張開大腿,透過覆滿陰毛的私處,一開一闔的,那如同初生鳥喙般肉色的下體,隱隱約約,義真可看到一個黑色的頭顱在大腿之間緩緩擠出,那就是人出生之模樣嗎?他感到無窮的迷惑,一陣噁心之感從體內深處襲來,婦人高叫了一聲,順著頭顱冒出後,瘦削的身軀緊跟著滑出,義真趕緊以僧服將嬰兒完全包裹,這軟嫩的物體此時就在他的懷中,身上沾滿腥騷黏液,滿臉赤紅,眼睛半閉半睜,輕拍幾下後,以響亮的聲響,瞬間嚎啕大哭起來。

      「孩子呢?我的孩子呢?」躺臥在炕上,婦人喘息問道:

      「你等等。」將孩子遞給了這婦人,婦人也不管髒,將孩子擁在心口道:「活著,還活著,我的孩子。」

      「是個健康的男孩呢!你瞧瞧,恭喜你。」

      躺臥在床上婦人猶自喃喃自語道:「多謝師父,孩子,你要好好活下去。」

      「別擔心,你先歇著吧!我替孩子淨身。」雙手接過嬰兒,義真細細的捧著這嬰兒,短短的身軀如此柔軟,彷彿輕輕一碰撞就會死亡似的,他大氣不敢動一下,如同抱著一尊佛像,仔細端捧。

      一開始還有些害怕,但適應水溫後嬰兒在熱水裡笑開了,小小的四肢在水裡舞動,小小的嘴微微上揚,露出尚未生長的牙床,細瞇的雙眼奮力睜開一點細縫,義真懷疑,這嬰兒第一眼見到的會是什麼?是佛嗎?還是母親?義真依稀記得他是一個孤兒,戰爭是他失去了應有的家人,當初師父尋到他時也是如此弱不禁風?也是靠著母親流滿鮮血,才得以出世的嗎?

      待嬰兒洗淨後,以乾布輕拭、包裹,將嬰兒懷抱而出,放置在一旁的炕上,接著望向那名婦人,喚了幾聲,然而,那婦人卻一點回應也沒有,帶點不安的,靠近婦人身邊。

      只見婦人臉色發白,喃喃道:「孩子……就拜託你了。」

      「醒醒呀!睜開眼看看你的孩子,不要死,快醒醒。」義真大喊,怎麼一回事?趕緊替婦人把脈,身體還帶點溫熱的,但脈息卻已全無蹤影,怎麼回事,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才這一下子,就回天乏術了呢?

      婦人嘴角還帶著一點笑,卻永遠閉上了眼睛,怎麼會這樣。只見血,都是血,婦人床墊滿滿的都是鮮血,他才發現生產完時鮮血從下體汩汩流出,生孩子是這樣凶險的事嗎?好不容易在賊兵底下撿回一條命,卻還是逃不過死亡,然而,即使這樣凶險,也要拼著命把孩子生出嗎?

      他踉蹌的退了幾步,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死了,這婦人死了,這不是他第一次看見死亡,也不是第一次親眼目睹死亡,但從來沒有一次,他深深的充滿了這樣,回天乏力之感。

      宏亮的啼哭聲喚起他的聽覺,提醒了義真身在此處的現實,轉身端詳嬰兒,此時正發出宏亮至極的聲響,不知是為了哀悼生身之母的死亡,還是因為來到這個世界,得拼命的求生,義真奮力站起,抱緊這方出世的小生命,向外走去。

     

      晨光熹微,土龕之上黏貼著一尊褪色的觀音塑像,不知已歷過多少寒暑,香煙繚繞下露出慈藹卻被歲月磨損的面容。

      昨夜不知行走多久,原本已經打算在荒郊露宿,但竟然在子時之際讓他尋到一個偏遠的村落,小小不過數十戶人家,但因深處山中而未被戰火波及,在詢問過這裡的樵叟之後,便整理一間房讓義真暫且住下。

     

      「女人在生產時,都是如此辛苦嗎?」

      走出門外,迎面只見粗壯的農婦坐在屋簷下,將嬰兒懷抱在厚實的胸前,一手拿著湯匙,以米漿餵食著。

      「師父何出此言呢?」自從他來到這裡,襁褓的嬰兒就交由這家的老婦照料,此時,將近四旬的農婦正將嬰兒懷抱在胸脯前,熟練的逗弄著這初生的小男娃。

      回思昨夜,義真將目睹生產的情景說出。

      「原來如此,看來這孩子可真是苦命呢!不過,在這時節,又有幾個人能有好命呢!師父是因為昨日的事而無法釋懷吧?」

      「或許吧!我只是只是」想要思考適當的言語,卻遍尋不到恰當的話語,表達心中那種莫名的悲痛與震撼。

      「其實師父也不用太過自責了,如果不是師父的話,這個孩子早就跟娘一起死了,他娘死前還拼命的想將孩子給生下來交託給師父,師父你可是救了一條性命。老實說,這孩子娘的心情我是約略懂得,我們平常人都是貪生怕死的,誰不想好好的活下去,有個善終呢?可是,說也奇怪,記得我生孩子時,情況也是極為兇險的,那時我只有一種感覺,我求菩薩寧可讓我死了,也不可讓孩子有絲毫差錯,那時不知怎麼了,連死都不怕了,只要孩子活著,可以過好日子,那麼就算我有個三長兩短,也沒什麼好怕的,總覺得整個人的心都跑到孩子的身上去了,自己的死活,反而不大擔心。」

      「是嗎?」帶點疑惑的,看著眼前這個農婦。

      「師父是出家人,早就勘破生死,自然心中不會有這些罣礙的,自然不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了,只是呀!那時為什麼連死也不怕了,現在想想,大概是孩子還活著吧!人總是要死的,只要孩子可以順利長大,那麼自己若是死了,又算得了什麼呢?」

      聞言,義真起身,對著婦人便是深深一拜。

      「怎麼可以承受師父如此大禮呢?」那婦人趕緊迴避道:

      「多謝老菩薩的一番言論,令貧僧豁然開朗。」

      「師父您客氣了,這些不過是平常言語,只是心中有所感,所以順口說出罷了,師父不見怪就行了,怎麼還能承受如此大禮呢!真讓老身受不起了,師父是佛祖前的使者,千萬別折殺老身了,對了,想問大師,今後,這孩子該如何安排呢?」

      「這個,我也還沒想到。」

      「不如這樣吧!老身本有三個兒子,老大死於瘟疫,老二身子弱,沒幾歲也走了,老三呢!則被拉去做兵伕了,也死於戰爭,我和老伴就是為了躲抓兵,才逃到這深山野嶺來的,昨日我和老伴商量了一番,能遇見這孩子也是前世修得的福份,師父若沒有其他的安排,可否將這孩子交給老身夫婦倆照顧呢?我們必會把他當作親生的孩子,好好撫養長大的。」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多謝老菩薩如此慈悲,如此大恩,貧僧真不知該怎麼謝了。」聽到此,義真更是深深一拜道:「若這孩子能好好長大,那貧僧也無愧他的母親了。」

      婦人趕緊又謙讓一番,此時懷中嬰兒發出宏亮的哭聲,她趕緊懷抱孩子左右搖動,用心哄起孩子來了,剎然之間那模樣淨寺佛龕上那尊磨損的觀音面容,她動作嫻熟神情充滿歡喜,都是在亂世失去血親,憑藉著萍水相依的情緣相濡以沫的眾生,儘管沒有血緣關係,卻無礙為一家人。

      珈靈也是如此嗎?他突然想起,不知在那個地方,被那個母親以自身的血液供養、以身軀為浮屠,等到肉身具足的一刻,才以母身出血的代價供其出世,在經過三年的懷抱撫育,才能長大成人呢!

      其實他一樣、珈靈也一樣,所有的佛祖、菩薩都是一樣,要來這人世走一遭,必得以稚嫩的身軀爬過黑暗、鮮血的狹窄甬道,方可來到這個人世,成就無上的佛道。

      待安頓孩子後,告別婦人,義真繼續未竟的行旅。

      端坐在山洞之中,天色已然破曉了。

      揉著痠痛的肩胛,走到外頭,耳根聽見細微的流泉聲響,順著聲響走去果然看見一泓清澈流泉,蹲下身掬起一瓢清泉,山泉如此冷冽而清澄,他感覺一陣清涼之感,喚醒他的五蘊,由皮膚流轉至腳尖。

      再彎身舉水,隱隱約約,眼前,一只髑髏半沈水中,與他相視著。

      水中還半沉著盔甲與斷箭,行走過戰場,見過眾多死屍已不再令他驚駭,是重傷死亡的士兵吧!已無法辨認這具骸骨的生前是一名無名小兵、亦或是統領萬人的將帥。

      不論貴冑、庶民,內蘊不過都為骸骨罷了。

      望著這一只水中髑髏,某些筋肉還依附在上頭,但一邊森然空洞的眼瞳中,卻生長出一撮鮮嫩的水草,偶而幾隻蜻蜓蛺蝶逗留,綠草搖曳。

      望著這一泓輕泉,聽說韓國芬皇宗元曉大師曾經暢飲髑髏之水,生生死死,肉身化為自然的一部分,如此一來,即使昰髑髏之水又有何懼,凝視輕澄的水面,覷久了,那髑髏竟有些似自己的容顏。

      來到幽州不過短短時間,由死到生,由生到死義真已經迅速的給迴轉了一遍,一抹落花激起一點漣漪,水面迷濛了起來,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這世間本是鏡花水月,唯有勘破鏡花水月者,才能成就佛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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