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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鐵絲網

晚上,蘇東益在浴室裡待了太久,他的第二任妻子陳怡伶在外頭吼他。

「老蘇,還要洗多久,在浴缸養殭屍喔?」

蘇東益沒有回應。他脫下浴帽,低著頭,在水龍頭底下沖洗頭髮,那些染黑的水以及深灰色的泡沫從耳邊往下流,流進那個勉強稱之為洗手台的盆子裡,那只是個鋼盆,底部接塑膠水管,排放汙水。

盆裡的汙水黑得像墨汁,上頭還漂著兩根白頭髮。

他頻頻看著鏡子裡的成果,撥翻頭髮,檢查髮根,雖然這是他第一次自己動手染髮,但都確實黑了。接著他從褲子口袋裡抽出通行證,低頭,抬頭,低頭,抬頭。

低頭看著證上的舊照片,二十七歲。

抬頭看著鏡上的現實,四十歲。

雖然頭髮黑了,但是鬆弛的臉頰、眼袋、黑斑、皺紋仍然把話說得很白,這兩張臉是不同的,一罐強效染髮劑無法彌補這十年的生活,尤其,這是個摧毀一切的十年。

「你這隻豬還要讓我等多久!」她又吼。

他皺眉,把通行證塞回口袋。

當他開門時,陳怡伶正走至浴室門口,舉手要捶那扇薄弱的塑膠門,差點捶在蘇東益身上,她開口要罵,卻變得結結巴巴,她的眼睛骨溜溜瞧著他的頭髮,「你,你的頭髮……蘇東益,好大膽啊,竟然用了我的染髮劑,沒經過我允許!」

「這我今天買的。」

「最好!」她衝進浴室清點美容產品。

她沒再罵,不過小便的聲響透門而出,甚至大過電視聲。

他們倆人住在一間貨櫃屋,是政府配給的,有水有電,沒有窗戶。那間小浴室是當年用白色塑膠隔板隔出來的,設備簡陋,有蓮蓬頭和蹲式馬桶,洗手台和鏡子是後來裝的。此外,貨櫃屋裡還有一台舊電視,配給的,一個小冰箱,一張床,一個鐵櫃和兩個大置物架,擺滿了衣服和一堆工具雜物,此外還有一個不能轉向的電風扇,一張撿回來的餐桌,社區中心有公用的瓦斯爐和洗衣機。剩下的書籍殘破不全。

床邊還擺著一架梳妝台,那是五年前買來的結婚禮物,他對鏡子照照,嘆了氣,從小冰箱取出啤酒,一飲而盡,再拿兩罐。

「你竟然沒買染髮劑送我。」

她出來時氣消了些,噴了香水,走回床邊,拉開棉被躺上床,她看了看正在啜飲啤酒的男人,表情變得有些好奇,「染這樣不錯,嗯,年輕許多。」

「看起來年輕幾歲?」

「簡直變了個人,不過,有些地方沒染好。」她指後腦勺。

「年輕幾歲?」

「真是的,我早就叫你去染頭髮,什麼顏色都好,講幾年了拖到現在,哼,你知道嗎,我們出去人家都以為我嫁給一個糟老頭。」

他不回話,喝他的啤酒。

「人家今晚穿了特別的。」她說,同時挪近一點。

他喝酒,眼睛看著電視,實際上沒在看。

「老蘇,我知道,你這頭黑髮是情人節驚喜的一部份吧?」

他嗆到,用力咳嗽。

「老蘇,你該不會忘了禮物?你說啊?」

「沒忘,禮物都買好了,只是……」

她的臉臭了。

蘇東益不敢看她,「只是都怪我記性差,禮物竟然放在辦公室,對不起,怡伶,明天再給好嗎?」

「明天?你怎麼不現在去拿!忘東忘西,老是忘來忘去,我看你腦袋都忘了帶回家了吧?還是早就沒了?殭屍嗑了?」

蘇東益不說話,她也不說話,電視的聲音就顯得響亮,那些罐頭笑聲、特效配音迴盪在空氣裡,電視裡跑來跑去,換來換去的東西,要不是商品廣告,就是政令宣傳,所有的新聞、戲劇、綜藝節目都是這兩者的結合。最近當紅的綜藝節目就在宣傳政府配置的新型火焰噴射器,火力更大,瞄準更容易,只要美女嘉賓一按開關,射出一團火球,立即將三十公尺外的殭屍化作一團烤肉,然後幫紅隊取得一分。

「抱歉,明天一定拿給妳。」蘇東益看著殭屍說。

「唉,我命真苦,你明天給我早點回家。」她的語氣也平靜下來,「再怎麼說,今天是情人節,你不該這麼欠罵,喂,還喝,酒量不是不好?來,老蘇,講點什麼給我聽。」

「要講什麼?」

「講什麼?今天是情人節耶。」

「那就那,情人節快樂。」

「無趣,你真是無趣,染了頭髮還是一樣,別喝了,聽到沒,你說一下看今天過得怎樣?」

「今天喔,過得很平常。」他的表情放鬆,眼神失焦。

「多說一點。」

「早上負責清點庫房,一些過期物資,然後下午輪到我去巡邏禁區,很悶熱,因為太陽很大,雲不多,還有那頂智障的頭盔,熱。」他搖一搖空罐,「鐵絲網那帶沒什麼問題,殭屍沒幾個,也很安份,大部份都離得很遠,他們最近幾週都待在山腳那帶。」

「你們很涼嘛。」

「嗯,回到辦公室以後,他們在賭錢,賭什麼?那時有一個女殭屍在鐵絲網附近晃來晃去,他們就賭她會不會碰到鐵絲網,也就是高壓電網,我沒興趣,但督導官拉我過去,逼我下注,沒辦法。」

「你押什麼?」

「嗯,會電死。」

「所以結果呢?贏還是輸?」她的精神來了。

「輸了。」

「去你的,你輸多少?」

「五十塊。」

「媽的,吃屎,五十耶,你怎麼不跟殭屍一起電死算了。」

這下換他臭臉了,那是張醉漢傷心的臭臉,能讓陳怡伶閉嘴。

他把老婆手中的啤酒搶來,不顧反對,喝光,然後丟垃圾桶,兩個罐子都沒進,但也不去撿。他紅著臉,瞪著前方一公尺的空氣,這模樣讓她想逃跑,她怕這男人又要發酒瘋。

「妳聽好,那個女殭屍,是我的前妻。」

陳怡伶一頭霧水。

「王拂芝。」

「什麼?前妻?那個殭屍?」

「對,不管妳信不信,我確定她就是王拂芝。」

「放屁!我才不信,都變殭屍,爛肉一團還能認人?你憑什麼,難道你有證據?」陳怡伶很激動。

「沒證據,但是我百分之百確定,就她。」

「才怪,騙人,你這叫自己騙自己!」

「沒騙人,我與她相識十年,朝夕相處,她的動作我太熟了,我看著這殭屍的一舉一動,看著看著,我就知道,對,是她!」

陳怡伶把耳朵遮住,她大吼大叫,叫到後來變成哭喊,「你認不出!你醉了,瞎掰,我要把酒都丟掉,不能讓你喝!」她亂丟枕頭,亂丟遙控器,「我最討厭你喝酒,我最討厭你喝醉,該死,說謊!」

蘇東益堅持他的說法。

「騙子!」

她大哭,跑進浴室反鎖,哭號震動四方,整個社區大概都聽得一清二楚,沒多久,吵得住隔壁的家琪姐受不了,她來把人接走,於是陳怡伶一邊哭,一邊披上外套,訴苦去了。於是屋子裡,只剩下一台電視,和一個喃喃自語的男人,他只能在酒醺之際獨自對著電視說起往事,三十歲之前的日子,恍若前生。

王拂芝坐在梳妝台前,一手拿吹風機,另一手以白皙的指頭當作梳子,順一順黑亮的長髮,她的肌膚冰裡透紅,正值二十四,想像未來結婚時還會嬌羞的年紀,她剛洗完澡,睫毛掛著水珠,身上圍著長浴巾,突然間,她顫抖一下,轉過頭來。

我坐在床上看她。

她又驚訝,又生氣。

「這位老伯,你哪位?怎麼在這?」

老、老伯?

蘇東益驚醒過來。

他的胸口相當沉悶,像是挨了一拳,滾下床,衝浴室,開燈,白光刺眼,雙手撐在水龍頭上,脖子後冒著冷汗,眼眶泛著淚水。

他不斷掬水洗臉,直到腦中迴盪的那句話,慢慢消失,方才聽見水流聲,聽見通風機的運轉聲,這時他才覺得自己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回到現實世界,一個異常悲慘但反而可以面對的世界。

鏡裡,一張蒼白老臉,一頭黑髮。

「我到底像是幾歲?」他讓水龍頭繼續流,「如果回到過去,她看我這模樣,認得出我嗎?」他搖搖頭,走出浴室。

他如此夜半起床,理應吵醒了淺眠的陳怡伶,他做好心理準備,等著接受她的數落與責罵,然而,床上是安靜的。

一看,棉被裡空無一人。

他坐在床沿,皺著眉,猶豫,該不該去家琪姐那裡接老婆回家。半夜三點,浴室的燈光穿過半掩的門,照在房間角落的梳妝台上,那張半亮半暗的圓椅子,泛起微光,看得不清不楚,像是夢境。

他發楞了。

但再怎麼想,夢境也無法成真,日子也不會回去。

如今,他怎麼做怎麼錯,而就算維持現狀,也是不對。沒辦法,對過去盡是悔恨,對現在也難免愧疚。蘇東益鼻孔嘆氣,走去開小冰箱,酒沒了,於是開大燈,穿上工作服。

門外吹著涼風,這一帶是貨櫃屋社區,鐵皮熱烘烘的,但風是涼快的。五排貨櫃屋排列於水泥地上,做為住宅區,有的貨櫃屋也賣點日常用品,有的賣服飾,有些賣飯、賣酒,遠處傳來醉漢的歌聲,是一個年輕的上兵,東走西走,算是巡邏。

衣服晾在曬衣繩上。

蘇東益走到家琪姐的門前,按下門鈴。過了三分鐘,他又按了一次門鈴,這次似乎能聽到門裡有人走動。

鐵門上有個貓眼洞。

蘇東益轉身背對鐵門,交叉雙手,因為他心裡在想,此時家琪姐跟陳怡伶說不定正在門後,透過貓眼洞瞧著他,討論他,批評他。他不願像個弄丟老婆的可憐蟲,站在門前,低聲下氣,於是他舉頭望月。

醉漢的歌聲遠了。

門開了,只開一個縫,家琪姐露出臉來,香水味和菸味也飄出門,她穿著蕾絲睡衣,嘴上叼著一支菸。

「你是隔壁的老蘇,搞屁,染了頭髮,害我認不得。」

「我來接怡伶的。」

「現在幾點了,妳來找我討老婆?」她說。

「我來接她回家。」

「是嗎?可是呢,她不在我這。」

她吐菸,露出等著看好戲的笑容。

蘇東益知道她們在玩什麼把戲,甚至可以想像陳怡伶正縮在那扇門後頭,她們竊笑,小聲交換意見,等著看他笨拙的道歉,他來得多了,也演得多了。「我錯了。」蘇東益攤開雙手,「怡伶,我很抱歉,我們回家吧,好嗎?」

家琪姐笑了,「老蘇,陳怡伶真的不在這,我現在有客人。」她從紅潤的雙唇間取出香菸,「怡伶走很久了。」

「她不在?」

「你真該死,她的狀況很不好,如果她沒回家,那你真的要去找一找了。」

「去哪找?」

「我怎麼知道,別問我,小氣王八,你人這麼摳,跟你要對漂亮的耳環過分嗎,老婆跟誰跑了都沒意外。」

家琪姐把菸丟了,將鐵門關上。

他雙手插進口袋,握緊拳頭,不曉得要上哪去找,他煩死了,而啤酒產生的尿意煩上加煩。突然間,他發現是口袋是空的,掏一掏,識別證竟然不在身上,他仔細回想,出浴室前有放進口袋,沒錯,如果東西不見,那就表示……

陳怡伶拿了。

立刻拔腿狂奔。

他幹了一聲,陳怡伶會玩真的,擅自跑進辦公室,但她找不到,因為耳環不在那。他奔出住宅區,跑到路燈昏暗的泥土路上,天上的灰亮流動,他跑過發電廠跟行政大樓,跑向禁區,那是第九陣線防衛隊。

凌晨五點,空氣濕涼,衛兵坐著睡了。

蘇東益從待命室裡拿了同事的通行證,進了辦公室,裡頭還亮著燈,但沒人,辦公室有十張辦公桌,他的椅子被翻倒,抽屜被人翻攪,文書散落一地,連附近座位也遭受牽連,櫃上物品散落一地,頭盔四處滾,牆上的海報遭人洩恨,撕成碎片。

監視畫面亮著。

陳怡伶出現在好幾個螢幕畫面中,不同角度,東晃西晃,走在禁區中,大抵看得出,她走上鐵絲網旁的巡邏小徑,在燈光下,左看右看,看起來像在尋覓某個東西,但是徒勞無功,最後,她在黑暗中發現一個目標,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一個女性的殭屍。

陳怡伶對女殭屍大罵,然後她像是想到了什麼,轉身跑向鄰近的緊急設備。那是一個紅色鐵櫃,鎖上的,她試圖用通行證打開。雖然畫面模糊,但他清楚,那是新型的火焰噴射器。

蘇東益大罵一聲。

在緊急裝備啟用的緊示燈閃動,警鈴大響以前,他就已經衝出辦公室,從辦公室後門跑進禁區,他沿著小徑,沒穿護具,像是不要命了,邁開大步跑在草地上,跑在鐵絲網旁,跑在黑暗與燈光裡,頭髮飄動,像個年輕人一般。

他找到了陳怡伶時,同時也找到了那個女殭屍,她們兩個正在對峙,隔著一段距離以及一道鐵絲網。

陳怡伶穿著凌亂的睡衣,腳踏拖鞋,披頭散髮,顫抖的雙手將火焰噴射器舉至腰部,手指放上板機,她咬著牙,瞄準前方遠處一個昏暗中的女殭屍。

女殭屍對一切都沒有反應,她沒有理會鐵絲網另一邊的女人,沒看見噴射器,也沒發現他,她像是一個漫不經心的人,看向遠處的發光的招牌,膩了,就轉頭望向微微發光的山脈,還有夜晚的雲,她動作緩慢,簡直是位在野餐的詩人,頗有閒情雅致,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就快成為一團焦炭。

「不要亂來,怡伶,拜託千萬別按。」他的語氣近乎哀求。

「是嗎?你在擔心我,還是在擔心那個該死的殭屍?」

「什麼?」

「說啊,擔心誰?」

「我擔心妳啊。」

「最好!」陳怡伶淒厲地尖聲大笑,「沒良心的,你仔細瞧,你認不認得出那個噁心的殭屍?」

「冷靜下來,怡伶,我認得出什麼?」

「認不認得出那個賤女人?快,不然我扣板機!」

她把槍口提起,再次瞄準。

「別亂來,冷靜一點。」蘇東益滿臉是汗,「放下噴射器,怡伶,妳不是說過,變成殭屍後都認不出來的,我又怎麼可能……」

這時,女殭屍的目光移動了,她似乎是聽見了什麼,把原本注視著草堆的目光,移到蘇東益的身上。

當她抬起頭,以灰暗的眼睛看向他時,蘇東益像是被電到般,立刻站直,他撥了撥頭髮,整理瀏海,遮掩後腦杓沒染好的部分,動作彆扭,明顯看得出他緊張兮兮,就像陷入愛河的小男孩。

「難道你頭髮是為了她染的?」陳怡伶說。

「什麼?」

「為她染的!」

陳怡伶發出哭吼聲,像是絕望的動物一般,同時,扣下板機,火焰發射器的衝擊使她退了幾步。高壓瓦斯從管線、噴射器輸送到噴嘴,點火,綻放成一條火焰柱,紅色、黃色、淡藍色的巨大焰光,直直射出,噴向不知何故張開雙手的女殭屍,火焰觸及目標後立刻包覆,以高溫燃燒其中所有可燃物質,濃煙竄起,焦黑臭氣捲到半空中才散開,灰燼飛落四處。

落在鐵絲網上時,引起電光。

在一團大火與濃煙之中,她在光焰中揮舞雙手,朝鐵絲網走了幾步,發出喊聲,就像是人類痛苦時的吶喊,她跪倒,趴在地上,那附近也燒了,她與四周草木融成一團焦炭。

蘇東益彷彿野獸般突然撲向陳怡伶,火焰發射器摔到一旁。

她被壓倒在地,動彈不得,脖子被緊緊掐住,氣管就快被扯斷,而眼前的老公卻對她大吼大叫。

「妳殺了我妻子!我殺了妳!」

那個男人聲音是如此陌生,模樣也如此陌生,使她流下淚水。

他有一頭黑髮,一雙紅眼,有一對年輕男人的粗壯手臂,使她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她只能用手打向這個人的身側,敲了幾下,太弱了,她的視線有些模糊,拚命集中精神,以最後的力氣,把手伸長,摸向草叢,要去找火焰發射器。

她手指勾到了,拉了幾下,沒辦法拉回來。

突然間,陳怡伶嗅到一股血腥氣味,她的身上流著血,她的臉上有血,到處都是血。咦?這些是我的血嗎?不,不是我,是這個男人的。陳怡伶看著壓在上頭的他,他多了一個洞,漏著水,向下噴濺黑色液體。

他倒地以後,她才知道他中槍了,子彈在他厚重的身體打轉,穿出,飛到遙遠不明之處。她知道他中槍後,才慢了一拍,聽見槍聲。

在那瞬間,空氣似乎又回到了她的肺部,她仍舊虛弱,攤在地上,但可以聽見更多聲音,她聽見其他人的腳步聲,防衛隊慌忙的呼喊聲,督導官氣急敗壞的命令,他們把火焰噴射器拿走,把擔架拿來,他們焦急地對她大吼,問了很多問題,然後是無線電通話的報告聲音。

她張開嘴巴,仍然說不出話來,在擔架上,側頭看著倒在草地上的男人,他死了,身體扭曲,死得像一個很陌生的人。

這個男人極為可恨,倒臥在地,面對鐵絲網,或許死前還想著鐵絲網的另一側,想著那堆草,那堆腐肉,那堆灰燼,但想歸想,他的屍體仍留在我這一側。

她笑了。

大約同個時刻,群山的背後綻出曙光,紫色的天空緩緩流出橘色光芒,雲罩山頭,亮光照在雲底,反照在平野上,照亮了田埂和破舊房舍的屋頂,鋼製的水塔閃著光,樹木搖動,小鳥出巢,長著野草野花的土地傳遞著溫暖,傳來鐵絲網的這一側。而這群緊急出動的防衛隊員,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認出這個死後漏尿的黑髮男子,竟是他們隊上的同事。

蘇東益拉開辦公室的後門,滿身是汗,從鐵絲網禁區回到防衛隊,涼快許多,辦公室空間還算大,吊扇在天花板轉,辦公區和監視區沒幾個人,當班少,摸魚多,休息泡茶的角落擠了十幾個防衛隊員,有的坐在沙發上,有的站在茶几旁,有的人圍在附近走來走去,氣氛緊張,沒人泡茶。

他們閒言閒語,聊著八卦,但同時都在思索另外一件事。

下哪邊好。

辦公室裡有面寬大的白牆,原本漆了幾個大紅字,像是「嚴禁攜入導電鐵棍」、「恢復故土全民有責」,但這些標語被四張海報遮住大半,那些海報上有穿泳裝的美女,翹起腿,穿學生服的辣妹,彎下腰,擺弄出引人遐想的姿勢。

當蘇東益卸下悶濕的頭盔和護具,擱在鐵架上時,有人喊他,是督導官渾厚的嗓音。

「白頭毛,快來,這裡有好康的。」

蘇東益搖搖頭。

「這是命令。」

那張圍著不少人的茶几上,擺著兩張紙,第一張寫著「會電死」,第二張寫著「不會電死」。兩張紙上都擺了一些鈔票,第二張的鈔票多了一些。

人們指指點點,說些有的沒的。幾個老同事看到蘇東益靠近,稍微抬起下巴招呼,大多數人看了都沒反應,唯有身材高大的督導官歡迎他,他站起來,笑著對他招了招手。

「白頭毛的,你要下哪邊?」督導官拍拍蘇東益的肩膀。

「對不起,長官,我沒錢。」

「怎麼月中就沒錢了?」

蘇東益還沒答話,旁邊一個同事插嘴,「你不知道啊,因為老蘇愛他老婆啊。」旁邊的幾個同事笑了,不過督導官不懂,於是那個同事才說清楚,「老蘇的積蓄都拿來買情人節禮物囉。」

蘇東益聳聳肩。

「你祖媽的咧。」督導官笑了,「情人節,你真是個模範老公。」

「我可以走了嗎?」蘇東益說。

「不行,老蘇,你耳朵旁邊有什麼?」督導官把手伸向蘇東益的耳後,一掏,變出一個東西,打開後是一張五十元鈔票,督導官笑著說:「來,拿好啦,先借模範老公。」

蘇東益拿著鈔票。

「這樣好嗎?我下個月才能還你。」

「你賭贏的話馬上就能還我,多的還能拿去家琪姐那邊花,好啦,別皺眉頭,帶衰,現在你打算下哪邊?」

「這個,長官,我可以看一下監視螢幕嗎?」

「不行,你不是才剛巡邏回來,還看什麼。」督導官抓住他的肩膀。

        「他剛剛在漂啦。」一個同事說。

「不准汙衊我!」

大家都看向蘇東益。

於是他紅著臉,伸長著手,左右游移,最後把鈔票輕輕放在茶几上,放在鈔票少少的那堆,「會電死」。

一旁的同事對此議論紛紛,有些哈哈大笑,大多數人不看好老蘇,老蘇都是輸,所以掏錢押在另一張紙,但也有些人想賺大筆的,跟著老蘇下,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又是譏諷,又是挑釁,亂哄哄的,督導官坐在沙發扶手上,有人向他借錢。

這時蘇東益悄悄離開人群,走到另外一端的監控區,監控席位只有一人,也不是因為這人特別認真,只是輪到他負責接電話。

那個人打著呵欠說:「白頭毛,你賭女殭屍會死?」

「女殭屍?」

「對啊,沒錯吧?」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剛剛睡了一下。」那個人指著螢幕說:「嘿,你真是虧大了,大家都知道,被電死的大多是男的。」

坐在監視席上,可以一眼看盡八個螢幕的監視畫面,有些螢幕是大畫面,有些則是切割成九個小畫面,這些機器陳列著不同角度,有些照著鐵絲網旁邊的草地,有些照著巡邏小徑,有些則照向另一側。

殭屍大多遠遠的,只有一個在附近,離鐵絲網大約十五公尺,看得出來是個女殭屍。她有長髮,四肢尚在,推測成年,衣服相當破舊,像是固化的泥漿,而她手臂及臉上的皮膚有紫斑和龜裂,依其行為算是獨來獨往的類型,這些現象足以證明她是第一感染期的受害者,可能是從砲火中倖存的殭屍,也可能是躲藏山區的散播者。

他還觀察到,這個女殭屍會出現怪異動作,她喜歡東看西看,看近看遠,偶爾走個幾步,停下來看著不停,然後突然歪著頭,看著前方,一手舉高,一手刷下,拂過長髮。

像是梳頭的動作。

女殭屍的動作有點滑稽,引來同事的笑聲,但他瞧得暗暗心驚,他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幾乎是憋著氣,睜直眼睛,不肯錯過任何細節,當她看向鏡頭時,他簡直想與她對望,直直看進她灰濁而空洞的雙眼。

「你還好嗎?」同事露出笑容,「難道你認識這個殭屍哦?」

「不認識,我不認識。」

「你幹嘛這麼緊張,隨口說說。」同事揮動手指,「過了這麼多年,不可能還有人能認出變成殭屍的人,這是科學家說的。」

「我知道,以為認出人的都只是妄想。」

「那你怎麼滿頭大汗。」同事盯著他的臉,「在想什麼?」

蘇東益避開對方眼睛的探索。

「你在想誰?」

「我剛剛突然想到,巡邏時我把一個東西放在半路上,可能是丟在草叢那邊。」

「你丟了什麼裝備?」

「是要送老婆的情人節禮物。」

「果然,白頭毛在想老婆。」

他沒跟著笑。

「要送什麼?」

「一對黃金耳環,鑲鑽,花了我兩千塊。」

「天啊!丟了可就慘了,唉呀,老蘇你真的糟糕了。」他把眼睛移開,看向監視畫面,「應該沒人經過吧,如果你找不到,我也要去找一找那兩千塊,你存了多久的啊?」

「四五年吧。」

「去啊,還不快去,我幫你跟督導說。」

禁區路上,他輕拍胸口,那對金耳環仍躺在他胸前的口袋裡。

蘇東益沿著鐵絲網慢跑,他對自己說,十年了,不急一時,十年了,不急一時。這排鐵絲網連綿了二十公里,每隔十公尺立起鐵桿,有兩層樓高,鐵絲網用粗鐵絲纏繞,網洞口徑約鐵罐大小,旁邊就是電力站。

鐵絲焦黑。

磚頭鋪的路面殘破不堪,他跑過一條小橋,跑過叉路,他跑過監視攝影機,還有發電廠後頭的火焰噴射器的儲置櫃,新型的,他沒用過,有些同事對火光特別興奮,會一燒再燒,然而蘇東益則很反感,如果可以選,他寧可死於槍彈。

他跑上泥土路,巡邏小徑,氣喘吁吁,掀開頭盔前罩,露出眼睛鼻子,用手指撥開黏在眼睛上的瀏海,白頭髮,他看著這片寬闊的草地,鐵絲網的另一側,草原上,風吹動,有個女殭屍站在傍晚的彩霞之中。

夕陽還有點溫暖,遠山的陰影很美,而草浪吹過,尖端發著金光,女殭屍正低垂著長髮,低頭頭,可能在看草裡的昆蟲,可能在看小石子,小花,瓶瓶罐罐,她原本暗灰色的皮膚,此時帶有橙黃的光輝,因為黃昏,顯得有些溫度,她佇立不動,與蘇東益相隔約三十公尺的距離。

蘇東益瞇著眼睛,努力看清女殭屍的面容,看得呆了。

「不可能是真的吧?」

他逐漸靠近,逐漸走向電網,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直到他走到距離鐵絲網約五公尺的位置,他才意識到,無法再前進了,再近就有一定的機率引發致命的高壓電弧。

「嘿!王拂芝?」

蘇東益朝她揮手,他大喊了幾聲,希望能引起她注意,使她靠近一些,讓他能瞧個明白,但對方始終沒有反應,自顧自的野草野花。

此時他腰上的無線電對講機響了起來,「老蘇,聽到回答。」是監視席。

「聽到。」

「找到沒啊?」,

「還沒,還要找一找。」

「離得太近了,你真的在找東西嗎?揮甚麼手啊,我看你比較像在跳舞啊。」

「再給我一點時間。」

「離遠一點,等他們結束下注,我就叫督導官來……」

蘇東益把無線電扭掉,脫了頭盔丟在地上,表情變得嚴肅,深吸一口氣。

「王拂芝!」

她動也不動。

「我是蘇東益!」

她轉頭,看別的方向,那裡有一棵樹。

蘇東益咬牙亂想,心亂如麻,忍不住認為這一切都只是心理作用,自己騙自己,這個殭屍絕不是王拂芝,是我自我欺騙,是罪惡感的誤導,他想逃離,但眼睛仍盯著她的臉龐不放,眼睛離不開,注視著這個泥灰覆蓋而沒有體溫的行屍走肉,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看啊看,看得恍神,不曉得過了多久。

突然,他確定,她就是王拂芝。

這種確定是瞬間的,就像點頭,就像電光一樣,眼前這個歪著身子的殭屍,就是那位曾經許諾永不分離,但最後被他放棄的美麗妻子。

十年了。

「妳是王拂芝,妳是!」

茫茫十年,又如何。

「王拂芝,我知道妳聽得見!」

他向前邁進一步。

「我是蘇東益,現在不愛妳了,妳聽到沒!」

他再向前一步。

「我不愛妳了,我放棄,現在我遵守政府指令,和別人結婚,她愛我,我不愛她,我一直以為是我老了,心死了……但不是,真正的原因是我怕了,我怕,我怕一不小心想起妳,我怕想起當年的我們,只要一秒鐘,我就會發瘋衝向鐵絲網,爬過鐵絲網,到達有妳的那邊,就算電死,變成殭屍,也要和妳在一起!」

女殭屍轉過身來,看著他,終於對他的聲音有所反應,她朝蘇東益挪了幾步,似乎在好奇這個人類在大喊大叫什麼。

「妳看。」他從左胸口袋掏出一對金色的耳環,樣式簡單,尾端鑲有一顆鑽石,在昏黃的光線裡閃著微光,多彩而璀璨的光。

她看著那對耳環,著迷了。

「妳也有一對像這樣的,我送妳的,還記得嗎?」

他的聲音溫柔,朝鐵絲網再走幾步,而她也是,不由自主。

「以前我會在床上看妳,看妳坐在梳妝台前,吹頭髮,梳頭髮,妳會問我看什麼呀,而我會幫妳戴耳環,一起去公園散步,買飲料,看夜景……妳都忘了吧,拂芝。」

蘇東益又向前幾步,耳邊不斷響起電流通過的吱吱聲,但他沒有停下腳步,而且另一邊的女殭屍也沒有停下腳步,相反地,她跨出大步,向鐵絲網而去,她跨步的動作輕巧得像隻野貓,如此靈活,越走越快,而她那雙眼眸緊盯著蘇東益的眼睛不放,彷彿這個哭喪著臉的男人是世上最有趣的東西了。

此時,夕陽照亮她的臉,她的臉頰紅潤起來,原本黯淡如土塊的眼睛綻放出玫瑰光芒。

他們停在鐵絲網前,相當近,風靜了。

這個距離,兩人只要同時伸出手,就能觸碰彼此,但是在那個瞬間,就會因為高壓電而化為焦炭,支離破碎。

天上放出輕柔光芒,高雲停下腳步,樹也不再搖晃,一切是那麼平靜,唯一的聲音是歸巢的鳥鳴,伴著電流聲,如此規律,明亮。

他背對著紫紅的落日,黑影拉得好長好長,穿過草地,穿過鐵絲網,蓋在她的身上。他臉上掛著淚痕,多麼希望時間凍結,停在這個時刻,永遠。

黃昏逐漸失色,他緩緩伸出手臂,同時,影子也抬起手臂,隔著鐵絲網,緩慢探出指頭朝向她的耳際,撩起頭髮,輕觸耳垂,替她戴上耳環。

但對方突然受到驚嚇,縮起身子,快步離去。

蘇東益一臉錯愕,呆立原地,而後頭,手持長槍與火焰噴射器的同事趕來,他們一邊大罵,一邊對空鳴槍。

「大笨蛋,為了贏錢,命都不要啦!」

督導官不顧安危,強勒他的脖子,將他強行脫離險地,那對金耳環遺落在草叢裡,而痛苦掙扎的他,目光始終直直望向她離去的背影,他伸長手臂,在空中摸索,即使只有影子也好,再一秒也好,只要能留在鐵絲網的另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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