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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花

葬花

      世界的規則是一種令人窒息的犯罪手法,就像絞刑台上的麻繩,隨著人心的猜測妒忌、上蒼的因果報應一圈又一圈的繞上人們細弱的項頸,最終腳下飽經風霜的木片殘朽的穿破了洞,都只能成可悲可憐如同木偶劇的吊線娃兒,飄飄擺擺。

      夕顏還記得入行後初次為死者化妝時,看見睡得安詳的森川老先生脖子上有著黑色細線纏繞,曾好奇那些黑線怎麼也解不開拿不下,就像刺進皮膚裡緊緊纏繞,找不到源頭。

      當她正認為是特殊刺青之時,森川太太恰好端著招待的熱茶進房,夕顏抬頭,看見她的脖子同樣有著那條黑色細線纏繞,那在初見時未有的。

      不同於森川先生找不到源頭的黑線,森川太太脖子上的黑線是有尾端的,約食指長垂落在胸口前,對此夕顏便有了些疑惑以及天馬行空的揣測。

      破曉時分,不過一晚,夕顏的猜測都成了真實。前晚氣色尚佳的森川太太此刻卻在榻榻米上的被窩沉沉的不再醒來,跟森川先生相同,森川太太那條胸前的黑線已經不見,如她先生那般找不到源頭,也無法解開。

      那時夕顏明白了兩件事,一是情愫能成絲線,就像生命的靈氣在某些時分某些場合交付給某些人,夫妻間的同生共死也不只是單純的美言,而是一種可貴的誓約。

      有如繫在尾指上的紅線,人與人的脖子上也繫著那麼一條黑線,生死橫渡的一條線。

      其二,天職或許不是出生那刻帶來的天賦,而是一種被工作選擇的使命感。

      只是使命感。

      人們選擇工作有很多原因,有部分是為理想也有部分是為了錢,而夕顏成為禮儀師只是待業時被求才網站撈到履歷,她並未從中得到什麼成就感,只是不排斥見到死人罷了。她想,哪天她若看不見黑線就是開除的時候到了。

      因為看見得突然也許看不見也會很突然,為此她其實做了很多轉職的準備,只是春夏秋冬都過去幾輪了,她依然在這個位子上,而她為轉職所做的學習顯然逐漸追不上她工作歷練的成長速度了。

      夕顏的公務機在她的口袋震動個不停,打進她手機的是她認識且熟悉的人,但情況有些微妙;來電的號碼並未登錄在她這隻手機門號的通訊錄裡。

      夕顏為自己的公務機辦了兩個門號,一隻是名片上的所屬葬儀社用的公開號碼,通常都是些合作醫院或警察會打的,而另一隻不公開的號碼是為了別的業務,有點道不明,難以分界的工作。

      硬要解釋的話,業務上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前者為死者服務;後者為生者服務。

      她接起電話,一句話都還沒說,對方就是一連串的交代了,「夕顏,我是悉茗,妳知道我在西區買的房子嗎?我需要妳現在來這裡一趟。」

      悉茗是個小有名氣的企業家,也是她的親哥哥,夕顏偶爾會在報章雜誌上看見他的採訪,每回聽起來都是擲地有聲,透露著身為領導者驕傲的男中音,但此刻電話裡的聲音低了幾分,像下一秒就會昏迷的很疲憊。她想也許只是恰巧看見的都是他意氣風發時的採訪,也也許這才是他平時該有的姿態;她已經忘了上次和悉茗聯繫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好像是悉茗知道自己開始做了這份副業的時候,那時候他還指著她的鼻子罵她沒出息,被怪力亂神給迷住,做著招搖撞騙的工作。

      悉茗是家裡唯一的兒子,腦袋靈光又富有意志力,與生為女兒且性格懶散、特立獨行的她不同,長輩對待他們的冷熱溫差是滿顯而易見的,而這種狀況到了入社會的他們依然沒有改變。

      平時夕顏對他自認高她一等的態度縱容,但此時她不樂意了。她知道悉茗的公司有幾百位員工,可現在她可不是他的員工,反而可以說是他的老闆,她可以不買帳他這該死的態度。

      夕顏思考了一下這麼說道:「悉茗,這號碼我沒給過你,你既然打進這號碼說明你明白規矩,就算你現在是不甘願的求助於我,但該做的到事還是得做到,我指的包含錢也包含態度,請記住我不是一定得幫你忙。」

      其實第一時間出現在喉嚨裡的句子是,『你不是認為我招搖撞騙嗎?怎麼求起我來了?』可他的聲音聽來疲憊再加上為了未來良好的親情關係,她還是先讓這句話止於牙縫。

      電話的另外一頭陷入了不短的沉默,但夕顏很有耐心的等著他,「……知道了,我下次會注意。我先傳地址給你。」咯答,電話就被掛斷。

      知道歸知道,但悉茗還是吐不出一句道歉。

      夕顏在鼻息間重重的嘆了一氣,她還期望什麼呢?

      夕顏循著悉茗給的地址找到了一間大廈,看上去挺高級的,是以她的財力無法去承租的房子,不過她也沒想過要住的多美輪美奐就是。

      夕顏本想打通電話通知悉茗她已經到了,但她正要撥號時,悉茗的電話就進來了,與上一通相同是個毫無長進的命令句,「夕顏,我這臨時有事,妳替我去一趟西區的警察局把我兒子保出來。」悉茗的聲音不是疲憊也不是電視上的放送語調,是一種怒氣十足卻又萬分無奈的語氣。

      「這應該不會是你原本要請我幫忙的事吧?」

      悉茗無奈的道,「其中之一。」

      夕顏總覺得悉茗搞錯了什麼,但聽他那樣困擾的聲音又不好直接拒絕,「我會先去幫你保出來,但我想你得找時間跟我談談,如果你兒子的品性問題我想或許你該找其他人幫忙。」

      「我夢……我夢到妳替他化妝……幾十次了。」悉茗真的倦了,他在他人生路是走的順遂美好,但牽上了別人的命運就扛不住了,一個靠著意志走過來的男人,如今卻害怕一個噩夢會變成現實。

      好吧,那確實是她業務裡的一環,「嗯,我會先跟你兒子談談。」

      夕顏到警察局的時候,一眼就認出了悉茗的兒子,鳶尾的外貌身型遺傳到他母親多點,纖細勻稱五官柔和清秀,但從身子骨裡透出的不服輸跟悉茗如出一轍,也是頭牛脾氣。

      鳶尾的隔壁有個男人,看上去有點不協調,體態是個發育過的男性,但臉上的稚氣相當濃,像是國小生的心性。

      夕顏簡單的打了招呼,但鳶尾是連正眼都沒瞧過她,不過並不在意,夕顏只是想要看清鳶尾的脖子的黑線到哪;跟悉茗的夢相去不遠,鳶尾穿著V領的衣服,那條線的尾端能看得很清楚,今晚她不來,明天她就會替他上死人妝了。

      鳶尾是在商店偷了一支口紅,收進口袋的時候被當場捉住,舉報的人不是誰就是那個坐在鳶尾隔壁的弱智男人,他嚷嚷著不可以不可以的聲音引起了店家的注意於是就這麼一起進警局做客了。

      夕顏看著夾鍊袋裡的那支口紅,再看著低著頭的鳶尾,以及他隔壁傻盯著他的男人,人證物證都齊,也沒什麼好爭了,於是很快的夕顏辦好了交保的手續,帶著鳶尾出了警察局。

      警察局出來的一小段路有個公車站牌,現在雖然天黑了但搭到悉茗家的公車還有在行駛,他們倆就坐在長椅上等車。

      「你不是為了考試壓力才去偷口紅的吧。」這是夕顏對鳶尾的第一個問題。她能看見鳶尾的表情有些動搖,本來就沒有面對著她的臉又更轉向別處。

      「雖然是透明的,但你擦指甲油的技術比我好很多。」鳶尾下一秒收緊了擱在大腿上的手指,雙手握的像小叮噹那樣圓的可愛。

      夕顏看著他的反應有些無奈,社會再開放都只是個裝飾標語,鳶尾脖子上的黑線比剛才的更短了些,什麼話對他來講都是刺激。

      夕顏對鳶尾這個侄子了解的並不多,他陷在這種性別認同的問題裡多久了?悉茗又知道多少?她想問卻也不敢多問。

      忽然夕顏的視野裡闖入了那個弱智男人,他慌慌張張的跑過來,跑到他們的位子來,向夕顏禮貌的鞠躬後,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對摺過的雜誌頁交給鳶尾。

      「謝謝你每天都來跟我買花,我、我看到書上有你名字的花就想拿給你看,跟你一樣,好漂亮。」然後他先傻傻的笑著然後表情又難過起來,「可是你都不來了,我今天看到你就想拿給你看,可是……可是你偷東西了,姐姐說不可以偷東西的……」

      鳶尾手裡握著那張有些皺的花鑑雜誌頁,也沒說話。

      「我喜歡你,可是不可以偷東西,我不想看不見你。」男人講的話有些顛三倒四,但還是能拼湊出他的那份溫暖。

      鳶尾的聲音低低的,像是嘲笑的問著,「不會覺得很噁心嗎?一個男人卻想扮成女人。」

      「鳶尾想要穿裙子嗎?」

      「是阿。」他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你穿起來肯定很漂亮,如果你想要我會努力賺錢請姐姐幫我買漂亮的裙子送給你。」男人說完又小心翼翼的伸出食指推了鳶尾的肩頭,「我不想要你被抓走,不要偷東西好不好?」

      他很單純,像孩子看世界都是最真切的,撇除汙穢的軀殼只見靈魂的美好,而鳶尾之於他已然是最美好的那一朵紫花。男人的表達很淺,他所學不多的句子表達不出他有多愛鳶尾,但他的那細細望著鳶尾的擔憂,以及追隨他的深深不安,鳶尾知道這是他能表達的最完整的一個表白。

      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鳶尾次次被這樣不夠深情動人的告白救贖。

      「謝謝,我答應你以後不會了。」鳶尾說完,遠方就看見公車駛來,夕顏不打擾他們,她簡單的收拾了她自己跟鳶尾的東西先上了公車。

      「我要先走了,你趕快回去裡面姐姐等等就會來接你。」鳶尾好好的跟他交代了一番,然後腳踩上了公車樓梯,又忍不住回頭說,「幫我跟姐姐道歉,還有,莫奈對不起。」

      夕顏替他佔了個位子,她讓鳶尾坐在靠窗的那側,她看見鳶尾的黑線最尾端隱隱約約的透出一小節的白色,那個叫莫奈的弱智男人給了鳶尾活下去的想法,雖然還不能有多大的變化,但是是一個好兆頭。

      坐定位後,夕顏開啟了她真正的話題,「小鳶,你爸有跟你提過我的事嗎?」

      「大概的提過一些,他夢了好幾晚妳替我化妝的夢。」他淺淺的笑著,像是想到什麼有些可笑又有些滿足。

      「我把你化的怎樣?」

      「我希望是很美的。」

      看著鳶尾的表情,夕顏幾乎是肯定的問,「你爸是最近才發現你的靈魂是女孩子,而且他不能接受?」

      在夕顏去警察局保他時就已經掀開他想隱瞞的秘密,他現在也沒什麼好不敢說,「嗯,我們吵了幾個月吧。」

      鳶尾畢竟是悉茗生的,性子都是寧折不屈,她可以想像他們吵起來會是什麼火爆的場面,那樣的狀態不說幾個月光是幾天夕顏就受不了,看著鳶尾的神色想起悉茗在電話裡的疲態,大概也都到了極限。

      「你爸今天叫我來這,所以至少我不會在今天替你化妝。」夕顏頓了一會,補充似的又說,「我指的是你爸夢裡的遺容妝,我有帶我自己的化妝包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化。」

      鳶尾彎起了嘴角笑了笑,那是個很柔和甜美的微笑,但嘴裡說出的話卻相當絕望,「我很累了。」

      我沒辦法再隱藏我真實的性別,我也沒辦法再裝作他期望的優秀兒子。

      所以怎樣都好了吧……

      夕顏盯著鳶尾一會,伸出右手將鳶尾的左手握住,並且不停撫摸他修整好的指甲,緩緩安撫著,「悉茗也許認為我能替你消災解惑,但死劫並不是我說渡過就渡過的,最終決定權在你。」

      鳶尾露出了果然如此的釋然表情,有著求生的渴望卻更認為自己跨不過。

      夕顏留著一頭過腰的長髮,她稍微整理下髮絲後挑了一根拔下,然後傾身過去將那根頭髮與鳶尾胸前的黑線纏繞在一起,並且說,「生命這條線我只能替你延長一次,我希望你能在這段時間找到讓你延續下去的人。」

      「小鳶,你聽過一方死去後沒多久他的另一伴也會相繼過世的傳言吧。」夕顏看著鳶尾的點頭,繼續說道,「有時候,人也會為了陪著另一伴而活著。」

      夕顏朝著鳶尾露出了一個肯定的笑容,鳶尾的表情則是從迷網慢慢的轉變成深思,她知道這孩子能夠想通,只希望能趕在死亡來臨之前。

      她想今晚待在鳶尾的身邊夠長了,而悉茗也許還在忙,她沒有收到他傳來的任何聯絡,再說雖然他們的住宅很高級可她還是喜歡自己一個人的窩,於是夕顏送鳶尾回家後,便招計程車回去屬於自己的家了。

      在路上她把鳶尾的狀況以及後續該注意的地方都列在簡訊上,當然因為是一家人所以她並沒有給這份工作定價,不過她給悉茗的態度發了求償金額就是了,當簡訊寄給悉茗後夕顏想,這個臨時的CASE就算是結束了。

      夕顏就這樣回到了以往的日常生活,而悉茗也維持了好長時間沒有找她,她曾想過鳶尾就這樣找到了生存下去的情絲,安安穩穩的。

      直到莫奈拿著一束紫色鳶尾花和一張白色的訃聞找上門來,夕顏才知道這孩子還是沒有走過這個死劫。

      她告訴過悉茗,鳶尾活下去其實不難,他身邊已經出現了一個可以延續他生命的情絲;但就結果看來,悉茗可能更無法接受一個智能障礙的夫婿。

      夕顏在莫奈的面前打給了悉茗,並且鄭重的傳達了鳶尾的遺願。

      之後她包辦了鳶尾的喪禮,和他與莫奈之間沒有法律效益的婚禮。她讓鳶尾穿著潔白的婚紗,手拿著一束盛開的鳶尾花靜靜的躺在棺木裡,依照他說過的希望,她將他的妝化得很美。

      莫奈在棺蓋闔上前一直是在鳶尾身旁的,夕顏看到他猶豫許久,最後將鳶尾生前寫好的結婚登記放入棺中。

      在一剎那夕顏看見了莫奈臉上滿足的笑容,就像婚禮上新人們交換婚戒的喜悅,以及與此相對他脖子上那條以極快速度纏繞的黑線,她沒辦法看見衣服下的線變得多短,但無論長短,她也不會去影響或改變莫奈的決定。

      生命的長度與此刻的美好相比,說不清誰重要。

      人生總是有很多不同的黑色吊線,悉茗只是因為關愛,所以繫上了性別的繩結,然後也因為愛,所以不經意的剪掉了鳶尾與莫奈的線。

      而莫奈只是因為愛,所以選擇用火與鳶尾的遺體一起燃燒掉他的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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