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綁架我的好人

我的手腳被童軍繩綁住了,綁架我的叔叔說我看起來很有錢,我生氣地告訴他沒有,阿公阿嬤非常的窮。

他搔搔又亂又油的黑髮,好像很煩惱,我說我的喉嚨好乾,上一次喝水是上完躲避球課的時候,所以我已經有三個鐘頭加很多分鐘沒喝到水了。

「你有水嗎?」

「有啊、書包裡面有企鵝水壺。」

叔叔把書包撿了起來,安靜地倒水給我喝,我聽見咕嚕咕嚕的聲音,發現叔叔的肚子餓了。

「我有老師給的孔雀餅乾,可以分你吃。」

叔叔點點頭,小聲地說了謝謝。

叔叔吃得很快,不少碎屑掉在他的鬍渣,他卻不管。

「叔叔,你是不是沒有錢?沒有錢可以去工作啊,工作就有錢拿了。」

他髒兮兮的臉上露出凶巴巴的表情,要我閉嘴。

我把臉貼在牆上,歪著頭看起水泥地板,有點難過:「唔、我爸爸就是去工作賺錢,才會不回家,還把我送給阿公阿嬤養……叔叔不去工作也好……」

忽然間,叔叔開始咳嗽,看起來是噎到了,他灌著企鵝水壺裡的水,瞪了我一眼,又將最後一塊孔雀餅乾塞進我嘴裡:「把你爸爸的電話告訴我。」

「我爸爸的電話壞掉好久了,一直沒有修好,叔叔打不過去的。」

「試過才知道,告訴我號碼。」

「奇怪,叔叔為什麼要打給他?……喔!我知道了!你要他給你帶我回家的贖金!我很聰明對不對?」

叔叔不說話,只是酷酷地點頭。

「那我希望叔叔打得過去!我有好久好久沒和爸爸說話了!電話我抄在聯絡簿裡面,聯絡簿在書包裡面,叔叔你自己拿吧!誰叫你把我的手綁起來了!」

叔叔撿起書包,翻出聯絡簿,讀了好久:「……我不懂字,你爸爸的電話在哪?」

「哇,叔叔看不懂『家長』兩個字嗎?學校都有教我們國語啊。」

我一不小心就斜倒在地上,卻沒有手可以撐起自己。

叔叔把我扶起來靠在牆上,然後把聯絡簿攤開後放在我白白的大腿上:「我學過,但我記不起也認不出字,我很笨。」

叔叔的臉皺在一塊兒,看起來很難受,我覺得我好像傷害到他了,用下巴指著聯絡簿:「喔、沒關係啊!叔叔不會看字,我幫你看!我爸爸的名字和電話在這裡……跟你說喔,我是班上功課最好的!我認得很多很難的字,我很聰明。」

想讓叔叔打起精神,所以我對著簿子上的家長欄說:「叔叔你看,ㄐㄧㄚ家,ㄓㄤ   ˇ長……ㄆㄢ潘,ㄐㄧㄢ   ˋ鑒,ㄗㄨㄥ宗,這是我爸爸的名字!」

叔叔抓抓下巴,用又乾又低卻好聽的聲音,陪我唸了一遍「家長潘鑒宗」這幾個字,然後就不說話地一直瞪著字看,我只能呆呆地猜他正在記字。

「下面的數字是他的電話?」叔叔突然抬頭看我。

我用力眨眨眼睛:「對啊,叔叔有電話嗎?感覺這裡比我阿公阿嬤家還舊還破,一定沒有電話,叔叔要不要回家打啊?」

不顧這裡到處都是灰塵和蜘蛛網,叔叔一屁股坐在我正前方,害我有點擔心他的牛仔褲會髒掉。

「不行,我沒有家,我不能回去……」

我愣愣地張大嘴巴,第一次聽見有人沒有家:「叔叔家裡的人呢?叔叔沒有爸爸媽媽阿公阿嬤嗎?」

叔叔低下頭,沒有回答。

「那叔叔住哪裡啊?這裡沒有床也沒有灶腳(廚房),叔叔沒辦法住這裡啊。」

忽然間,叔叔向前抓住綁在我手腕上的繩子,把我整個人拽了起來,又用食指敲了敲生鏽的窗戶。

「看。」叔叔抓住我的頭頂,向右扭了一下。

我嚇了一跳,但還是望了過去,發現竹林裡停了一台我看不出顏色的汽車。

「我的計程車,我住在裡面。」

我倒抽一口氣,手心都是汗:「哇……是計程車!外面的人來我們村子才會看到的車!計程車耶!」

叔叔的眉毛擠成一團,好像很困惑:「你喜歡計程車?」

我興奮地直點頭:「喜歡啊!我一直好想坐坐看!」

叔叔又不說話了,我轉身將背靠在牆壁。站起來才發現:叔叔好高大,高我三顆頭耶。

原以為叔叔在煩惱要不要讓我搭他的車,叔叔卻輕輕地對窗戶說:「天快黑了……」

叔叔的喃喃自語,讓我注視起地面上的影子,我們的影子正逐漸變短變小。

「……你為什麼不怕我?」

我心顫了一下,仰起臉,看向叔叔那雙被瀏海陰影蓋住的深邃眼睛:「叔叔為什麼這麼問?」

叔叔拉起我手腕上的白色繩結,口氣有點粗魯:「我綁了你,還可能殺了你。」

我當下變得好想哭,生氣地猛搖頭:「叔叔還沒打電話給我爸爸啊,叔叔不會殺我。」

叔叔不理我,反而彎下腰,撿起我散落在地的紅書包,然後把一旁的聯絡簿和企鵝水壺給收了進去。

收拾完後,叔叔把書包掛在臂上,動手解起綁住我的繩子:「你走吧,我會再找別人。」

手腕和腳踝上的繩子沒了,卻留下了幾道紅通通的痕跡,我開心不起來。

「……叔叔不要我了嗎?」

叔叔冷冷地把書包還給了我,又急著將我往門口推:「你沒有錢,就回家去。」

「可是、我爸爸……」

「……你快走!現在回去,天還沒黑……」

被迫離開廢棄的紅磚瓦屋,我站在門口,看著叔叔搬起牆邊的木板,放倒在地,然後用掛在脖上的毛巾擦拭乾淨。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鼻子好酸。

「我的事別說出去,不然殺了你……滾。」

叔叔的話讓我好傷心,我抿起嘴唇,鼓起勇氣後朝屋內吼:「叔叔好壞、好壞……!我會跟別人說你的事!而且是跟好多人說!」

叔叔丟下毛巾,快步走來:「你想死嗎?」

我挺起胸膛,一點也不怕叔叔:「我想幫叔叔的忙!我想留下來!」我沒告訴他:我不想回家。

叔叔卻掐住我的脖子,臉變得好猙獰:「我會勒死你,把你埋在後面竹林!」

我喘不過氣,眼淚被擠了出來,只能拚命拍打叔叔的手:「叔叔、救我……」

好像過了一萬年,我想起阿嬤交代我放學回家要收棉被……

「被、子……」

「……?」

「嗚嗯、哇啊……」

我哭了起來,兩條腿都軟了,再也站不住。

「……終於會怕了吧!」

叔叔倏地放開我,我虛脫地癱坐在門檻前,又是哭又是咳嗽。

「懂了沒?快走!別再纏著我了!」

我的心好痛,就像前陣子撿到一個樹上掉下的鳥窩,我把鳥窩翻正,裡頭有三隻白頭翁的雛鳥,牠們沒有毛,眼睛還無法睜開,虛弱的嚶嚶嗚鳴,鳥媽媽卻不在身邊。

那時,我怕樹林的蛇會吃掉牠們,因此把牠們連窩一起移到高我一顆頭的樹幹上,期盼鳥媽媽能盡早回巢照顧牠們。隔了一天,我回到原處,卻發現鳥窩空了。

我不停在附近的落葉和樹根搜尋,卻一無所獲,當下我好愧疚……要是我把牠們帶回家,或者放到更高更安全的地方,那牠們就沒事了。

叔叔就像牠們一樣,沒辦法獨自在這間廢棄的屋子和這塊荒草蔓延的竹林生活的。假如我把叔叔留在這兒,叔叔肯定會肚子餓、吃壞肚子、遇到害蟲和野獸、然後生病受傷……

相處了半個下午,叔叔不太愛說話,也看不懂字,更不會與人交朋友。他和我一樣,在村子裡是孤零零的。然而我比較幸運,因為我還有家,有阿公阿嬤,即使他們不太照顧我,也不太和我說話,我還是很高興有他們陪伴。

只有一台車子,沒有其他東西的叔叔,要是放著不管,一定會死掉的。

「叔叔……我不想要你死掉……你討厭我沒關係,但我會、想辦法照顧你的!……我回家帶東西過來!……有拜過的荔枝和龍眼!還有、我會用瓶子裝燒過的水,也會偷偷帶一條棉被過來的……」我信誓旦旦的一口氣說完,便擦乾淚痕從地上爬起,原本怒氣騰騰的叔叔卻像是結冰了,眼睛瞪得好大,瞳孔卻縮得好小。

「你、到底……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幫我……?!……你一定有病!不然就是太笨!知不知道我剛才在害你?我差一點就掐死你了!」

我牽起叔叔的手,叔叔手很大,摸起來粗粗的,和我完全不一樣。

「可是,叔叔沒有真的掐死我啊……你看,我還活著。」

叔叔卻一直不說話,我緊張地抱住他的腰:「我、很開心認識叔叔……!跟你說、我沒有朋友,大家都不喜歡我,沒有人想陪我玩,只有老師對我比較好……每天每天,放學後我都一個人到林子或溪邊玩……我會採葉子、摘花、收集石頭、釣魚、抓獨角仙、做秘密基地……可是不管怎麼玩,我還是很寂寞,我真的好希望有人可以陪陪我。」

我遲遲不敢抬頭看叔叔的表情,就怕他會拒絕我。

「……全是、你編的吧?怎麼可能會沒人陪?明明你長得那麼……」

叔叔的話讓我茫然,我忍不住仰起頭問:「我長得什麼?」下一刻,我恍然大悟了:「喔,我知道了:叔叔也覺得我長得很奇怪、很醜對不對……?」

我像往常一樣,在心裡要自己別哭:「跟你說喔,我會長成這樣,聽阿公說是因為媽媽的關係……不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跟媽媽有關,就會和大家長得不一樣……明明我一次都沒看過媽媽耶。」

想不到叔叔捏了捏我的臉頰,一副我說錯話的樣子。

我撩起蓋住左邊眉毛的瀏海,讓他可以看清楚我的臉:「對啊,我頭髮不是黑色的,眼睛也不是黑色的,皮膚白得像鬼,額頭還很寬!」

叔叔架住我的兩頰,臉靠得很近:「金髮和綠眼……你媽是外國來的。」

「我知道啊,阿公說是法國的樣子。」

「你媽一定很有錢,有錢才會敢嫁台灣人……我沒挑錯人,你果然很有錢。」

叔叔冷不防笑了,感覺壞壞的;看到叔叔這麼高興,我也跟著笑了。

「真的是這樣嗎?那叔叔可以幫我找媽媽,叫她給你錢……也給阿公阿嬤錢!」

「她在哪?……電話也在你那本書嗎?」叔叔指的是我的聯絡簿。

「沒有喔……我沒有媽媽的電話,也沒有媽媽的東西,我不知道媽媽在哪裡。」

叔叔垮下肩,露出複雜的表情:「你媽怎樣了?跑路了嗎?怎麼你沒一個可以靠的大人?」

經叔叔一說,我才察覺自己沒有能夠完全依靠的人。我沮喪地在叔叔面前蹲下,把臉壓在光滑的膝蓋上:「就說了嘛,沒有人喜歡我……」

難過了好久,我吸吸鼻子,發現到有人在拍我的後腦杓,原來叔叔也蹲下來了。

「……我一樣,沒人喜歡。」

「那叔叔也一樣沒人靠嗎?」叔叔只是點頭。

「這樣的話,我們在一起好不好?我可以給叔叔靠,叔叔也可以讓我靠……我們可以做朋友,一起玩,一起做好多事。」

「你是小孩,要怎麼讓我靠?」

「喔!叔叔太小看我了!你知道我會煮飯洗衣服擦地板嗎?還有啊,我現在一年級,可是看得懂很多書、還懂很多事喔!我可以教叔叔很多字!」

「……我沒錢,你靠我幹什麼?」

「叔叔可以陪我玩、讀書寫功課聊天啊。還有呀,叔叔會開計程車,可以載我去動物園玩,嘻。」

「跟著我,你會死。」

「才不會死呢!我才六歲,還可以活好多個十年。」

「……笨。」

「罵別人笨的叔叔才笨呢!我有名字的說。」

「你叫什麼?」

「叔叔的名字呢?」

「……你先說。」

「不要!叔叔說,我再說!」

「……」  

「叔叔……」

  「……全,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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