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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王女

      司馬道福永遠都不會忘記初見桓濟時的情景,那年她才九歲而已。

      時過冬至,連日降雪,會稽王邸一片銀白。雖然雪霽天晴,但積雪尚未盡退,窗櫺邊猶有冰晶。道福倚著窗邊,透過菱花格,看著外頭的景色。為著這幾日的大雪,她已經待在屋裡好些日子,儘管王邸中並不乏讓她消遣時光的娛樂,但是被拘束在這偌大的宅子中,不得出入,仍然令她倍感無趣。

      「竹漪,我想出去走走。」道福瞧著窗外,聽見幾許鳥鳴,忍不住向身旁的侍女要求著。

      「王爺和夫人說了,在外頭雪融之前,還請小姐待在屋裡,免得外頭路滑,讓王女跌著了。」穿著綠衣的少女跟在後頭回應著。「要不,咱們先去問過夫人,若夫人應允了,再出門也不遲。」

      「那就快去娘那裡問問吧。」道福有些著急,或許是生怕去得晚了,外頭那些鳥兒恐怕也就要飛走了吧。

      竹漪牽起道福的小手,沿著長廊向內室走去。竹漪今年十八歲了,兩年前被分派給道福,成為她貼身的侍女,一向恪守本份。雖然道福因心急而有意快步前進,但竹漪卻仍不急不徐的行進著。

      總算來到內室,捲起珠簾入內,只見一名少婦正在攬鏡梳妝,她正是道福的母親徐貞姬。貞姬年紀不滿三十,薄施粉黛,顯得清麗端莊,但小腹微隆,看來已有數月身孕。聽到珠簾的聲音,貞姬回頭看了看來者何人,問道:「怎麼來娘這兒了?不去跟小丫頭們一起玩嗎?」

      「娘,孩兒看外頭天晴了,想出門玩去。可是竹漪說父王跟娘只准孩兒在屋裡待著,得來問過娘才行。」擔心母親不肯答應,道福又繼續哀求:「娘,孩兒都在家裡待十天了,再待下去,您不怕孩兒悶壞了嗎?」

      「外頭雖然放晴,但是天氣寒冷,娘擔心妳凍著。況且積雪未退,妳要是摔著了,不止娘心疼,妳父王也會生氣的。」

      「父王不會氣惱孩兒的。」是啊,父王會生氣,但每回都是斥責那些下人,因為他們侍主不力。「孩兒保證,一定會小心留意的。」

      貞姬拗不過道福的要求,便讓竹漪取來棉衣,給道福穿上。「外頭還涼,別逗留太久,免得凍傷了。竹漪,妳千萬要好好看著王女,一丁點意外都不能發生。眼下王爺只有這麼個孩子,要是傷著了,妳應該知道後果如何吧。」

      竹漪答應了貞姬後,帶著一臉欣喜的道福步出內室,朝後花園走去。會稽王邸的後花園栽植著四季花木,中有亭榭假山、小橋流水,隨著季節遞嬗,各顯天然姿態。此時方過冬至,園中白梅已結滿花苞,陸續綻放,雖尚未盛開,寒風中卻也帶來幾許隱然暗香。雪霽後冬陽初露,幾隻翠鳥也飛至梅枝上鳴歌,即使殘雪尚在,倒也使園中饒有生意。

      道福一路走向梅苑,想折下幾枝白梅,無奈身軀尚小,搆不上邊。竹漪知道她的心意,不待其言,便幫著找尋已有花綻的梅枝。只是現下花少苞多,即使折下,放在室內並不美觀,因此也尋了一陣子。過了一會兒,竹漪攀下兩枝堪看者,交由道福賞玩。正在此時,道福忽然看見在梅苑群樹之間,依稀有另一個人的身影。由裝束來看,是個男孩,身形卻比她高了些。道福雖有幾位兄長,但皆早逝,眼下家中並無男孩,而親戚往來之間,亦不曾見過此人。於是一時慌張,扯了扯竹漪的衣袖,示意有人在旁。

      「是誰在那裡,驚擾了王女。」竹漪朗聲向對方喊道。

      只見那男孩從容走上前來,緩緩作揖道:「在下是太尉桓溫之子,桓濟。」

      「無禮之徒,誰准你擅闖我家花園了,還不快出去!」道福看清了來者後,也跟著斥責起來。

      「家父正在與會稽王商討國事,王爺見在下年紀尚小,不便旁聽,親口說了要在下到這兒來瞧瞧新開的白梅。現在王女又要攆在下出去,豈不是要違逆了王爺的意思?」雖然眼前王女略有怒氣,但桓濟卻並無畏懼之意。「既然今日氣候正好,王女不妨與在下一起同賞白梅,如何?」

      自她有記憶以來,王邸上下,誰敢怠慢於她?就是父王,也從未呵斥過她。如今這人膽子未免忒大,在她面前竟敢如此無禮。「誰稀罕同你一起賞花了?竹漪,我們回去吧。」

      留下桓濟待在梅苑,道福實在不想跟這人同在一處,三步併作兩步的往花園的另一端走去。怎知經過石子路時,路面佈滿青苔,道福鞋底腳滑,竟跌在地上。竹漪欲將她扶起,卻因她腿股疼痛,一時無力起身。桓濟見狀,立刻上前幫著攙扶,又從衣袖內拿出一條手巾,為她拂拭衣上的塵土。

      道福年紀尚小,素來又嬌生慣養,哪經得起這樣一摔,原本便已痛得抽抽噎噎,見桓濟這樣幫她,又惱羞得漲紅著臉,一把將手巾搶了過來。「誰讓你幫忙來著,我自己便可。還不都是因為你的關係,害我跌了這一跤。」

      「如此說來,都是在下的不是,在下這就跟王女賠罪便是。」

      桓濟正要恭恭敬敬給道福行禮賠罪,竹漪將他攔下。「方才都是奴婢照顧不周,才傷到了王女,不干桓公子的事。還請桓公子先離開花園吧,這兒有奴婢處理就行了。」

      此言一畢,無論道福再怎麼不滿,竹漪還是強勢地帶著她往屋內走去。桓濟望著她們主從二人的身影遠去,發覺腳邊有一枝方才道福掉了的白梅枝,拾了起來,也逕行回到了王邸的大廳。

                     *                               *                               *

      「正想著這位臨賀縣公出去了許久都沒回來,不料還真聽孤的話,到梅苑去賞白梅了呢。」

      會稽王司馬昱為了和桓溫商議朝政之事,假託白梅新開,打發桓濟出去晃晃。原以為桓濟應當是個毛燥小子,不會對花花草草有什麼興趣,或許只在屋外隨意走走罷了。不料桓濟當真是個順從的孩子,他手上取來的那枝白梅,可不正是去過梅苑的證據?

      「王爺真是太抬舉小兒了。小兒不過十三歲,承蒙王爺美言,下旨封了小兒為臨賀縣公,這實是我桓家莫大的榮耀啊。」一聽聞「臨賀縣公」四字,桓溫又再次的謝過了司馬昱。

      「這也是看在南康長公主的份上,眼下熙兒、濟兒都是長公主親生,也與我司馬家有血緣關係。若非如此,即便是有孤進言,皇太后那裡也是萬萬不肯答應的。」

      桓溫聽著司馬昱這話,著實感到有些刺耳,以他收復故土之功,難道不是司馬家的血胤,就不肯施加禮遇了嗎?他和南康長公主司馬興男成婚二十多年,公主氣性剛烈,他一向待她敬畏有加。後來攻破蜀地,李勢投降,獻其妹文婉與他做妾。公主知曉後,一度大動怒火,事後二人卻也相安無事。雖有妻妾在側,然因長年在外征討,平日甚少與她們相處,如今膝下僅有三子。除了公主所生二子外,李氏亦有一子,現今年紀更小,不過七歲而已。

      「微臣在子嗣這方面,實在不如王爺。年近五十,竟也只得三個兒子。熙兒雖年長,微臣也時常帶他跟在身邊學習,但他個性軟弱,令人擔憂。」桓溫一想起自己與公主竟生出桓熙這樣的兒子,不免嘆氣連連,將眼前酒觴舉起,一飲而盡。

      「太尉三子皆在,已是萬幸。算來孤的後房共生有五子三女,可如今卻只剩下一個女娃兒了。孤今年已經四十歲,不知還有多少時日,卻一個男嗣也沒有。」想起子嗣之事,司馬昱更是苦楚滿懷。他原有五個兒子,有四個陸續夭亡,被貶斥幽禁多年的長子道生也於兩年前抑鬱而終,其他兩個女兒皆不長壽,八個孩子僅剩道福一人而已。「近來倒是有個好消息,後房徐氏已有身孕,大約在來年三、四月之時,將為孤誕下新生子息。」

      「徐氏不就是王女的生母嗎?這消息可喜可賀,微臣這就預先恭賀小王子的誕生了。」

      司馬昱滿心希望貞姬生的是個兒子。從前他的王妃與長子曾言語忤逆他,因此很早之前就已幽棄他們母子;原要改立彬彬有禮的次子司馬郁為世子,但他並不長壽。廢棄王妃後,司馬昱雖未另立新妃,但也偶然得到了年輕貌美的貞姬為妾。當貞姬初次有孕時,他多麼希望這是一個兒子,怎料卻是個女兒。他擔心日後無子,找來占卜師扈謙、道士許邁,皆說他還會再得兩個兒子,而且其中一個還將榮耀晉室。因此,他深信日後必定會有子嗣,期盼多年,心愛的貞姬總算再次有孕,想來兩位高人的話,應該是不會有錯吧。

      忽然從屏風後面傳來了一陣嗚咽的啜泣聲,原本還沉溺於妾侍懷孕之喜的司馬昱,聽到這般哭聲,才將思緒又拉回了眼前。「是福兒在那兒嗎?」

      已經換上一襲乾淨衣裳的道福由屏風後走了出來,司馬昱立刻將她攬在旁邊坐著。

      「好端端的哭甚麼呢?是哪個下人不周到嗎?」司馬昱不顧桓溫父子還在席間,一味的哄著淚人兒似的道福。「妳說出來,也好讓父王給妳做主啊。」

      「父王……孩兒方才在梅苑,遇到一個沒見過的人。他待孩兒忒是無禮,孩兒受他一驚,走著走著,便滑了腳,跌了一跤,現在還痛著呢。」道福賭氣的將方才之事一五一十說出,心想父王這麼疼他,絕對會為她嚴懲那個狂徒才是。

      司馬昱見道福手上也握著一枝白梅,心下已經有了八九分。「這白梅是妳為父王取來的嗎?」

      道福點點頭。「孩兒見白梅已開,讓竹漪給孩兒折了兩枝,原本想奉與父王跟娘親,只是方才滑倒之時,掉了一枝,現在只剩這一枝了。」

      「妳瞧瞧這裡,是否有在梅苑待妳無禮之人?」

      道福舉起衣袖拭了眼淚,才抬起頭來左顧右盼,見到了坐在一旁、几案上亦擺著一枝白梅的桓濟。「父王,就是他,他不但對孩兒無禮,還偷走了孩兒的另一枝白梅。」

      桓濟一聽道福指控,立刻捧著梅枝,跪於司馬昱和道福前面。「梅苑一事,確是在下不是,在下不該出言激怒王女,害王女損傷。這白梅乃是王女摔傷時遺落,本當奉還王女。」

      「你都取去了,這枝白梅不要也罷。」道福依然沒有好氣的說道。

      桓溫見道福這般模樣,不禁哈哈大笑。「濟兒,這可是王女賜予你的禮物,你可要好好收下啊。」

      桓濟畢恭畢敬的謝過了道福,又回原位去了。司馬昱知曉這段原由後,並未發怒,只當是兩個孩子玩鬧罷了,便讓下人拿來甜食,哄道福高興。道福心中雖有不滿,但父王既然一笑置之,她也只能忍氣吞聲。

      「論起輩份,王女可是濟兒的長輩呢。」桓溫忽然有此一言。「長公主乃是王爺的姪女,王女和長公主算來還是同堂姊妹呢。」

      「太尉是說,濟兒得喊福兒一聲『堂姨』囉?」司馬昱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親戚關係逗得樂了。「福兒妳瞧瞧,這裡可有妳現成的堂外甥呢。」

      「孩兒可沒那麼老,才沒那麼大的外甥呢。」被當做取笑的對象,道福心裡實在不樂。

      「微臣失敬,方才這話可讓王女不高興了。微臣父子今日對王女多有冒犯,真是死罪死罪。」桓溫見她不樂,便也跟著賠起罪了,只是言語之間,並不甚莊重。「微臣心想王女與濟兒有白梅之緣,不如在這兒提個親,王爺日後是否願意將王女嫁予濟兒為妻?」

      司馬昱聞此一言,愣了一愣。「福兒才九歲,還是個孩子,太尉提兒女婚事,未免太早。」

      「父王,孩兒才不要這個夫君。孩兒的夫君,應該要是個有禮的君子,而且要待孩兒好……就像父王待孩兒一樣。」道福很快的向司馬昱立下了擇偶的標準。「這個狂徒,孩兒斷不嫁他。」

      「是是,父王知道。妳不喜歡的,父王不會逼妳嫁。」司馬昱笑著安撫道福。「福兒以後要嫁的,必是天下最好的郎君。」

      有了父王的保證,道福心裡舒坦許多,儘管她對父王沒有嚴懲桓濟,令她仍有些許不滿。但是將來究竟又會有何變化,卻不是現在的她所能設想的。

                     *                               *                               *

      第二年孟夏四月初的曙光微熹之時,會稽王邸總算傳出已數年未曾有過的嬰啼聲,一向深受司馬昱寵愛的徐貞姬總算再次生育,然而司馬昱並沒有半點喜色。當年高人指點稱後房有一女,必能為他誕下二子,因此他心想自己命中註定還能再有兩個兒子。貞姬去年有孕後,他殷殷期盼她能生下男嗣。可是事與願違,貞姬雖生下一個健康的嬰孩,卻又是個女娃。

      母子俱全,本是好事,但貞姬臥在榻上,鬱鬱寡歡。王爺這麼看重她這一胎,她卻如此不爭氣。嬰兒的啼哭聲,令她不耐。「快把她抱走,省得讓我心煩。」

      已經聘來待命的乳母立刻將孩子帶出去。司馬昱正要來房裡看看貞姬,見到在乳母懷中的嬰孩,便細細的瞧了一番。到底還是貞姬的女兒,雖不是意想中的男嗣,但看來長大後倒也是個可人兒。隨後他掀了簾子,進到室內,貞姬一聽見聲響,便要起身行禮。司馬昱見她還有些孱弱,立即扶著她躺下。

      「王爺,賤妾無能,不能給王爺生下男嗣……」

      「這是哪兒的話,孤子嗣不豐,妳能給孤添下一個孩子,甚好。況且妳還年輕,將來有的是機會,不急於這一時。」司馬昱握著貞姬的雙手,不斷安撫。「孤已給咱們的女兒命了名,就叫『道榮』,如何?」

      「前一個娃兒叫『道福』,王爺說是取福澤綿延之意。現在這個叫『道榮』,想來當是要她日後榮華顯貴吧。王爺取的名字,自然都是好的,賤妾先代道榮向王爺謝恩。」聽著司馬昱的話,貞姬這才破涕為笑。

      連日下來,司馬昱給貞姬的恩賞不斷,也時時前去與她相伴。前來道賀者盈門不絕,皆誇稱徐氏在王邸數年,已得二女,又是王爺素日所寵,假以時日必能多子多孫,福壽綿延。眾人的賀辭聽在耳裡,司馬昱原本也漸漸的不太在意貞姬這胎沒能生育男兒之事。然而一樁突如其來的意外,卻令他不得不正視沒有男嗣一事──年僅十九歲的皇上司馬聃駕崩了。

      皇上是在五月二十二日那夜崩逝的,他已高燒數日,群醫束手無策。司馬昱聞得皇上病危,昏迷不醒,急忙趕入宮中,與褚太后一同商議將來大計。皇上死時還年輕,又沒有子嗣。而想當年康帝亦是早卒,那時褚太后不過二十出頭,懷抱著不滿兩歲的稚子登上皇位,臨朝稱制;好不容易見其平安成人,不料才還政沒幾年,他便一病而亡。顯陽殿內一片哀悽,褚太后見到司馬聃在御床上冰冷的軀體,強忍數天的情緒終於一洩而發。

      「阿子啊!娘在叫你啊!你聽見了嗎?」

      褚太后緊摟著已然斷氣的司馬聃,不住的嚎泣叫喚。旁人見此情狀,皆不敢上前安撫。司馬昱不忍多看,遂走至殿外,一個在宮中素來得他信任的黃門呂晟便立刻趨上前來服侍。

      「這些日子,你有沒有聽聞什麼風聲?」司馬昱問那呂晟道。

      「奴才不知王爺所問何事?」呂晟雖心知司馬昱想打聽什麼,卻又佯裝不知。

      「你明知皇上無嗣,這事太后是否有了盤算?」

      「這事奴才可不敢多言。」呂晟笑了笑,不慌不忙的回道。「不過奴才可以提點王爺,當年成皇帝崩逝時,是兄終弟及的。該是誰家的,還得還回去呢。」

      「好你個奴才,你說不敢多言,這可真是說了不少哪。」司馬昱聽了他一番話,心裡踏實多了。他本無意於皇位,雖然多年來帝位頻頻更迭,皇帝們個個不長壽,他雖身為元帝心愛的幼子,卻絲毫不想登上龍座,只要當個相王,也就足矣。

      那呂晟在宮中數十載,深知儘管晉室南渡以來,在元帝之後的四位皇帝皆是少主、幼主,原本該擇立一位成熟而有歷練的君主才是,但卻有不少人不願見到司馬昱繼立帝位。當初司馬昱尚在襁褓中時,郭璞便曾誇他將來能興晉室,或許僅是奉承之語,但此言一出,卻使眾人對他很是忌諱。但司馬昱對這事看得倒是很淡,數十年來倒也過得頗為安穩。

      「王爺,這回皇上殯天,您可有聽聞民間的謠傳?」呂晟見司馬昱想出了神,索性聊起了一些奇聞異事。司馬昱聽他這麼一問,回過神來,搖了搖頭。呂晟見狀,便又繼續說道,「打從前兩年起,民間小兒就喜歡唱一種小曲,這每唱完一段,就要喊一聲『阿子啊,你聽見了麼』,那時就有人覺得是不祥之兆,說市井間嬉笑傳唱這種哭調做甚,非災即禍,但不信的人也是不少。可今天您瞧瞧,太后哭得那樣,喊得可不是這句話嗎?」

      「大概是巧合吧?況且這小曲,不是已傳唱了兩年多嗎?」

      「非也非也。王爺,打上月起,民間還流傳起一首小調,唱的是『白門廉,宮庭廉』,有個叫扈謙的占卜師一聽,說這小調對國家是大諱。奴才想著這扈謙在外頭是頗有名氣的,他講得也該有些道理才是,不料這話今天果真應驗了。」

      聽見扈謙的名字,司馬昱又想起了多年前曾請他來王邸一敘的情景,那時他斷言在王邸後房必有一女可以生下二貴子。現今因皇帝屢屢早逝而造成皇位繼立的問題,司馬昱不免開始擔憂起自己若也亡故,眼下只有兩個女兒,勢必要迎立其他王子為後嗣,那是他最不願意見到的。自元帝以來,皇帝皆活不過三十歲。他如今已過四十歲,還能在等多少年呢?

      他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

                     *                               *                               *

      褚太后的哀傷僅維持了兩個時辰,天明之時,她立即下令以成帝長子、琅邪王司馬丕為後繼,接著又為大行皇帝議定諡號,稱為「穆皇帝」,廟號「孝宗」。七月時,將其葬於永平陵。由於新帝已年過二十,一切能夠親力親為,太后便也隱居崇德宮,不再過問政事。

      穆帝後事已畢,司馬昱便私下找來了看相者,為王邸內的婢妾們都看上一看。那相者一來,司馬昱便先喚貞姬出來一見,只希望從他口中得出「此女將誕貴子」的結果,豈料相者卻大加嘆息。

      「可惜哪,夫人雖才德兼美,終究只有女兒之命。」相者出了房間,才悄聲將此言告知司馬昱。「不過王爺放心,從夫人這面相看來,其女日後必定也貴不可言,郎君亦是世間無雙的。王爺切勿因在下之言,便忽視了夫人母女哪。」

      相者又見了幾位侍妾,也頻頻搖頭。接著連各房的婢女都喚了出來,卻沒一個是傳說中的女子。司馬昱開始有些懷疑這相面師的能力了,小小一個王邸,怎會連個能生育的女子都沒有?

      「你這倒好,從前高人扈謙同孤說後房有一女可誕育二貴男,因此多年來不曾增減婢妾,只盼其中有人能得此福氣,怎麼到你眼前就一個也生不出來了?」司馬昱臉上頗有慍色。

      「王爺,想是王邸中還有女子尚未傳來,請王爺細想一下。」

      跟隨司馬昱身後的管家看了看王邸的名冊,回道:「王爺,一向在三王女身邊服侍的竹漪,還沒傳來看過。此外,後邊織坊裡有個賤婢李氏,容貌實在醜陋,所以也不曾傳來。」

      「唉,這兩人恐怕也非孤的佳配。」司馬昱感慨道。

      「王爺別這麼說,竹漪姑娘芳華正盛,素來又得夫人及三王女喜愛,倘若她真是高人口中的女子,那也是美事一樁哪。」管家連忙回道。

      「就都傳來看看吧。」

      沒多久,竹漪和那織坊的李氏都來到相者前面。李氏一向於織坊作息,從未見過司馬昱,更未曾來過王邸正殿,聽聞是王爺親口要傳她相見,十分驚恐,以為出了什麼事要遭到責罰,因此顯得惶惶不安。竹漪因主人的關係,幾乎每日都見到司馬昱,在大殿上仍是一派端正有禮的姿態。李氏身材高壯,膚色黝黑,蓬頭垢面,衣飾也不甚整齊,與清秀素雅的竹漪相比,真有天壤之別。旁邊的幾個侍者看了,皆竊竊私語起來。就連司馬昱見到這李氏,也皺了皺眉頭。

      相面者走到竹漪面前,仔細察看,說道:「稟王爺,這位姑娘雖然青春姣好,也是個富貴之人,但是恕在下直言,她的緣份,恐怕還落在王爺身邊親近之人身上。」

      「先生此言差矣,奴婢發願終身侍奉王女,早已斷了婚嫁的念頭,又怎會與其他人成雙成對?」竹漪忽然一反常態的駁斥道。「若王爺沒有他事,奴婢還要回書房陪王女讀書呢。」

      旁人皆稱竹漪因得夫人與王女寵信,所以竟敢出言不遜,膽大妄為。但司馬昱見竹漪此態,竟默不作聲,任憑她離去。

      接著相面者又來到李氏面前,李氏緩緩抬頭,相者一見,大為驚訝,不禁拜倒在地。「恭喜王爺,此女貴不可言哪!扈謙所言女子,看來就是眼前此人了!」

      大殿上的侍者們驚訝不知所措,這李氏因貌醜之故,又因她是南蠻進貢的奴僕,出身極低,素日在織坊被當做取笑的對象,如今竟被一相者誇稱將誕育王嗣,若此事成真,他日李氏還不將當時欺侮她的人一一報復了?李氏也不敢相信此言,畢竟她一向被人輕賤,自知不過是個崑崙奴,也就只能終老異鄉而已了,哪敢妄想有朝一日飛上枝頭?

      司馬昱初見李氏,便有三分嫌惡。他心下知曉竹漪絕對不會是那位誕育子嗣的女子,即便相者認可,他也萬萬不會親近於她。然而李氏實在貌寢,又來路不明,他寧可無子,也實在不願將此女納為妾侍。可是相者既出此言,消息已傳遍王邸上下,也不好再將李氏送回織坊勞作,便命人給她挪出了一個房間,讓她居住,並挑選一位婢女供她使喚。只是李氏原本卑賤,司馬昱又遲遲不肯與之相處,奴僕竟也多有怠慢,令她苦不堪言,多次想回到織坊繼續充當下女。

      「王爺,聽說您一直沒有召幸那李氏,這樣可好?」

      雖然安置了李氏,但司馬昱仍心向貞姬,時常夜宿其房。李氏遭奴僕們鄙夷,後房不睦之事頻傳,貞姬遂趁司馬昱留宿時,在枕畔一問。

      「相師之言,看來不可盡信。李氏是個崑崙奴,來自南蠻,又多講胡語,怎麼可能生下貴子?」一想起李氏,司馬昱仍語帶不屑。

      「或許相師的話不可盡信,但也並非完全不可信。王爺既然如此期盼子嗣,何不一試?李氏體格健壯,說不定真能給王爺生下一兒半女,這也是王爺之幸哪。」

      「貞姬,妳一向寬容大度,實在是委屈妳了。」

      第二天夜裡,司馬昱便將李氏召來自己的寢房中相會了。此後接連數日,他不再前往貞姬的房內,卻一反常態的與李氏同處。原來服侍李氏的奴僕總將自己主子當笑話來看,逢人便提及這位主子說的夢話:主子說,她夢見自己膝上有兩龍盤繞,還有日月入懷呢。眾人聽罷,背地訕笑李氏還真是痴人說夢,日月入懷,是要生皇帝還是要生皇后啊?但此話聽在司馬昱耳中,卻很是吉祥,認為那相面者說得應該沒錯了,可恨自己竟沒將李氏當做一回事。也就因著這祥瑞之兆,索性夜夜召幸,而不再前往其他姬妾的房內了,包括貞姬在內。

      兩個月後,終於傳來喜訊:李氏有了身孕。當時貞姬正在與道福一同刺繡,聽得消息,眼前一昏,竟在指尖上扎了一針,豔紅的血滴濡透了手中的白絹布。道福隨即將貞姬扶正,為她揉了揉前額,而竹漪也為她上藥包紮了起來。

      「娘可是為李氏之事煩憂?」道福深知母親為了李氏受寵一事,一直懷有芥蒂。「李氏本卑賤,不值得娘這般掛心。」

      「福兒,不得胡說。」貞姬見女兒還想再說,厲聲斥責。「妳父王一心期望得到子嗣,相師也說了,李氏是個有福之人,她必定能達成妳父王的心願。況且妳父王本不願與之同房,是娘勸他召幸李氏的。」

      「娘,您不委屈嗎?」道福對母親這般忍讓,很是心疼。

      「為了會稽王一族的繁榮,這麼一點小事,哪算得上是什麼委屈呢?況且妳父王還有其他的妾侍,她們的委屈,也不會比娘還少。」貞姬望著眼前的道福,又想起出生不久的道榮,不自覺淺淺一笑。「想來妳父王應該不會棄咱們於不顧的。」

      道福搖了搖頭,她不懂母親為何忽然由憂慮轉而為滿足。「娘,您說這話,孩兒可不懂。」

      「等妳大了,或許就明白了。」

      福兒啊,那些後房的事,妳哪裡懂得?或許李氏會誕下子嗣,那又如何?如何不失妳父王的情愛,這才是最重要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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